第621章 補天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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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瑟,太陽越過正午當空的頂點,開始向西偏斜。

而這場圍繞著涿水南北展開的空前廝殺,在諸多方向上都已開始失去懸念。

作為這場戰役實際的指揮者,完顏宗弼騎在馬上,眼睜睜地看著這場再難挽回的潰敗——哪怕他最初便料定了這樣的結局,哪怕他還有最後一擲的機會,可眼見著這麼多被他帶上戰場的女真男兒死傷累累,倉皇逃散,他還是覺得莫名悲慼。

模糊的視線中,潰軍自西而東湧動起來——他知道,那是一個帝國末日的潮水,而他此時所率,那些最後的金軍重騎,便如這場末世中一艘孤獨的艨艟钜艦,逆水而行,要去衝向他們的宿命之敵。

完顏希尹默然地陪在他身旁,這老將已批不動重甲,不過是想要送他最後一程。

他甚至連兜鍪都摘了下來,隻在頭上繫了一條染血的抹額,瞪大眼睛,注視著這一切——

張開在主陣地兩翼苦苦支撐的騎軍已經徹底完了,拔離速的帥旗冇於陣中,那些百戰餘生的精悍騎士,哪一個還不明白,今日一戰已是再難迴天!哪怕他們賭上性命再衝殺十餘陣,可是麵對決心同樣不弱於自己的對手,這樣的堅持不過是讓更多大好兒郎為日暮西山的大金陪葬……他們亂糟糟地退入營盤群中,獲得步軍遮護,卻未曾想這一退,帶動了整個西翼軍陣垮塌。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之前設下那些星羅棋佈的營盤、還有營盤間的欄柵壕溝,極大地遲滯了崩潰傳導的速度,也限製了潰軍的橫衝直撞,方纔僥倖讓西翼崩潰冇有演變成全麵潰敗……也讓完顏宗弼有時間調度重騎、尋找宋人空隙來做此絕地反擊!

至於原本就已被放棄的中央戰線,那場誘敵深入的詐敗正在演化成一場失去控製的潰敗——撒離喝與合剌已完全喪失了對所部兵馬的控製。那些巨大的步軍方陣,一個接著一個垮了下來。失去戰意的戰卒節節後退,他們已經慌不擇路,互相推搡著、踐踏著,毫不猶豫地躍入壕溝,或者拚儘全力想要攀爬那些剛剛被立起的欄柵,遁入營盤之後,想要獲得些許虛幻的庇佑——

希尹是阿骨打時代的老將,也為汴京城下的敗局收過尾。可那場會戰,大部分金軍被圍殲於汴京城中,能夠逃到他那邊的十不存一,因而還真未見過女真大軍如此淒慘的潰敗之景!

他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似乎他們曾經施加到對手身上的夢魘,如今被加倍奉還了回來……

他看到一員心堅如鐵的女真甲士向著那些潰退的同袍喝罵詛咒,最後甚至不惜抽出兵刃揮砍,想要儘力挽回這場敗局——但相對於這等規模的潰軍來說,他的聲音實在太過渺小,哪怕個人再怎麼魁梧凶悍,也輕易便被那洪流淹冇……

而在這場潰敗的儘頭,他看到一支宋軍軍陣,已經迂迴到中軍側翼,他們甚至冇有理會這邊大營中還可能存在的金軍預備兵馬,化作一柄重錘,狠狠砸在金軍已然不穩的側翼上——原本搖搖欲墜的陣線,哪裡當得起這樣一擊?那一側上,合剌的將旗當即倒伏下來,那位曾經的諳班勃極烈所率部眾,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大量征召的新軍本能地掉頭向著他們出發時的寨子衝過去,可到了近前他們方纔發現,為了防止這場意料之中的潰敗——那些寨門如今緊閉著,而有限的幾條通路上已擠滿了逃離的甲士——他們層層疊疊地堆疊做一起,被後隊潰軍一擠,在那僅有的幾條衝擊通路上立足不住,紛紛落入塹壕之中……

塹壕原本是為了防備宋軍重甲步兵撲擊準備的,挖得寬闊陡峭,披著重甲一時根本爬不上來,更何況裡麵還有些許尖利的木樁,運氣不好的在被擠落下去的時候就已被刺傷。可前麵的人就算停下、就算驚慌失措地呐喊叫後隊停步,不要推搡,卻又哪裡止得住被恐懼包裹的大軍?

大量甲士紛紛墜入壕溝,整個寨前當即一片嚎啕,但就算遮掩的慘叫也根本冇有持續太久,他們緊接著便被陸續落下來的潰兵壓在下麵,很快便冇了聲息。

一些見機得快的金兵手忙腳亂地砍斷甲冑束帶,拚了命地要脫下沉重的甲冑,想要自救。為此他們甚至不惜自相殘殺,為了爭奪一個落腳點,而拔刀相向!整個涿水大營,除了列陣東翼的軍陣此時還勉強維持著,其他方向可以說皆已完全失控!

“讓開通路!讓開通路!”

潰陣之前,完顏宗弼的親衛騎在馬上,還在拚命驅趕那些潰軍,試圖給他們整理出一條衝擊通路來。隻不過收效甚微。

那支鐵塔一樣的重騎集結成一道超過二十排縱深的衝擊陣勢,卻被這些潰軍堵在營中,難以向著宋人釋放他們的威力。

“兀朮……”

希尹忍不住看了完顏宗弼一眼,搖了搖頭,知道這等敗局已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了。

可後者對此卻毫無表示,隻是心堅如鐵地命令著:“推倒營盤東翼欄柵,填平壕溝,咱們從東麵切入進去。”

……

宋軍攻勢仍在持續。

吳玠、吳璘、曲端皆非籍籍無名之輩,他們領著大軍,將合剌與撒離喝的兵馬打得深深凹陷進去。曲端所部,更是在縱深突入之後,從完顏合剌已然崩潰的側翼,向西穿插,看樣子甚至都冇有打著擊潰他們的打算,而是想將這支金軍就在戰場上一口吃下!

而即便是此時唯一可以依仗的東翼戰線,這時候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宋軍那支兵力雄渾的重甲步軍已經驅逐乾淨側翼遮護的輕騎,正好整以暇地在側翼完成了展開。

希尹毫不懷疑,隻要對方完成調整,那三萬生力軍便會如同一柄重錘,直接將他蒐羅來的那些子弟砸碎在那些營盤防線上。涿水防線至此已徹底喪失戍守的意義,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在無畏的掙紮!

三千重騎從東翼軍陣的間隙中緩緩行過,那些尚未崩潰的守軍用看死人的眼光目送他們在自己陣前緩緩展開陣勢、然後不管不顧地打起自己的戰旗,發出陣陣不甘的怒吼!

“向前!向前!隨著某的帥旗!與那顧淵不死不休!”完顏宗弼終於不再壓抑自己,猛地咆哮起來。這位已不再年輕的宗室親將,此時此地,目中燃火,聲嘶力竭、甚至是歇斯底裡地指揮著這支兵馬,緩緩向前開進。

這空前敗局麵前,也許隻有他還堅定地想要打完這一仗!

這位完顏阿骨打之孫,完顏家族最後的軍事柱石,的確不曾辜負他的姓氏與血脈!

哪怕是前方萬軍皆潰,卻還是帶著最後那些願為大金赴死的兒郎,踏著累累屍骸和被炮火犁得灼熱的土地,向遠方顧淵的帥旗,發動最後的決死衝鋒!

知道事不可為,完顏希尹長歎一聲,從自己的戰馬上下來,登上旁邊一輛奚車,他親自擂動戰鼓,要為這大金最後的攻勢壯行!

天子旌纛和完顏宗弼的戰旗都被舉了起來。

大金帝國左元帥身披重紮,親為鋒銳,高舉起自己的長槊,向著周遭混雜著女真、渤海、契丹、奚人甚至北地漢兒的甲士陣列致意一番,而後頭也不回地打馬,越陣而出!

三千重騎組成鐵流,從那位白髮染血的老國相身旁行過——帶著決心、也帶著絕望!

他們背後,戰鼓擂動,如同心跳,聲嘶力竭的嘶吼飄散在血腥的秋風中——

“四太子!老夫——完顏希尹!在此——恭候四太子凱旋!”

可他們都知道——

今日,註定冇有什麼凱旋……

也許,也不再有什麼大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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