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臨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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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近似於奪宮之變的鬨劇,組織得粗糙、開始得蹊蹺、得手過程順利得讓人匪夷所思,以至於當苗傅、劉正彥帶著兵變隊伍已經控製了皇帝寢宮的時候,整個行在之外還是一片混亂和茫然。

此時此地,除了已經趁亂逃出的秦檜與汪伯彥,這城內至少還有如趙鼎這樣的重臣、如臨安知府季陵這樣的一方父母官員在他們控製之外。

眼看著那一對姐弟似乎已經認命,一時冇有反抗的意思,這兩位相約起事的亂軍統領方纔敢分兵去往各處要害,希望能夠一舉控製這座大宋的臨時國都——至於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們這些原本隻是聚集起來想要些官職餉錢的廝殺漢又怎能知道?

最後,還是苗傅狠下心,朝著仍自猶疑的劉正彥厲地說:“管不得那麼多了——派人到驛館去、到府治去、到各處城門去,將那些官員僚佐一併扣了!官家給我們個說法前,這臨安城許進不許出!”

而伴隨著這一聲令,整個臨安城,開始無可避免地向著混亂與血腥滑落。

……

失去控製的軍隊正在不斷地衝擊著各處要害。行在麵前,原本拱衛臨安城的禦營軍士們在一片萬歲的山呼中,被裹挾在叛軍人潮裡,衝了進去。

不斷有觀望的兵馬被裹挾著捲入亂軍之中,剩下的人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默許了他們的行動,冇有進行太多的阻攔。

漆黑的夜色下,一群群的亂軍兵士衝向行在、臨安府、三省六部、武庫、驛館甚至連馬廄客棧一個都冇放過。

大宋內部局勢本來就是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中徘徊,而這一次在禦營當中首先爆發出來,瞬間便燃成了不可扭轉的滔天火海。

……

當越來越多的甲士喧囂打破夜色寧靜的時候,臨安知府季陵還在家中同自己兒子下棋。

他的兒子不學無術,還是趁著靖康以來大量中央官員朝臣罹難,才花了好些力氣安排到了行在中做事。

這幾個月,他總算有了長進,沉穩很多。心中眼中也開始知道何為家國、何為廟堂。今日好不容易趕上休沐,回家與他手談一局。兩人沉浸棋局之中,冇有過多談及近日朝堂事。

府外喧嘩傳來,季陵還冇有立時反應過來,隻是舉著手中棋子,長考。

“……什麼聲音?哪裡來的兵馬?”還是他的兒子先反應過來,這年輕人本能地跪立起身,就要招呼下人出府打探。

可是卻被那位老官僚父親伸手阻止了,隻是伸手讓他坐回來繼續對弈。

“父親!你看是不是把衙役們都集結起來?萬一事情還有轉機,我們伺機而出,可是擎天保駕的功績,與那淮水顧淵一樣呀!”

他兒子顯然心思並冇有放在棋局上,依然側耳留心著外麵的動盪喧囂,聲音隱隱約約已經越來越清晰——

無數人在黑夜裡嘶吼呐喊,可他們呐喊的內容已經從“清君側、複山河”變成了“殺儘狗官!天誅國賊——”

……

亂局不可避免地帶著這座城池滑向深淵。

“局勢不明,還是不要輕動了……”季陵側耳聽了聽,依然穩坐原地,“這附近,隻有西湖大營有成規模的甲士,再有就是聽說北麵那位侯爺正暗自調兵回南方……不管是哪一方,又如何是我們手裡那些緝捕個盜匪都費勁的衙役能擋得住的?

都是在臨安有家有舍的人……我看,就這樣罷!”

他說著,緩緩落子,他的雙“車”此時已經沉到了底線,一錯子,把兒子的將給封死在交錯的棋盤上,輕笑著:“將軍……你輸了。”

“父親!”

他的兒子並冇有去看那盤已經輸得一塌糊塗的棋局,隻是急躁地看著眼前這個一臉淡然的老人,“父親!你聽聽外麵那些亂軍喊的是什麼?便是我們躲在這裡縮頭,他們又如何不會闖進來?這些亂軍——誰知道他們隻是想要寫官職、還是要這整個天下?亦或者隨著權位越來越高,野心也越來越大!若是真有什麼想法,咱們這府治簡直是明晃晃的靶子啊!”

“那我這小小的知府出麵,就能夠扭轉這樣的局麵了麼?不要太天真了……”老府尹一麵起身收拾被掀翻的棋盤,一麵緩緩對他兒子說道,“如今大宋就好比是一棵蒼老巨樹,他的軀乾從外表來看依然茁壯,可那深埋地底陰暗中的根係卻已經腐朽了。

當今時局,修剪枝丫已經無能為力,它需要的是一場燒燬一切,能重獲新生的火。”

“那苗傅、劉正彥……他們是麼?”他兒子在一旁,停下了動作。

“所以說,你還是太天真了。苗、劉不過是一把野火,燒出的是天下人對當今朝廷的不滿!真正的火,如今還遠在京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父親難道支援的是……顧淵!”他的兒子這時多少已經想明白了。

“嗬嗬,是啊,就是顧淵!不然我們這些戰戰兢兢為權力所困的老頭子、讀書人,又怎能對抗讓百年大宋朽爛的根係呢?”這老知府說著蒼涼地笑了兩聲,突然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兒子。“他縱然悖逆狂妄,可行的卻是英雄縱橫事——”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側耳傾聽著外麵刀劍碰撞的聲音,那是他們有限的家丁、府吏已經同那些變亂的兵馬在府治前拚殺。

老知州對自己的兒子最後微笑了一下,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平靜地說道:“翻窗逃出去吧,我註定是走不出這一夜了……”

隻是——他的兒子並冇有聽從他的勸告,那個年輕人從屋中的劍架上抽出長劍,擋在房間的門口,試圖掩護的父親從後窗逃走。

然而門口的刀劍拚殺聲此時已經平息,那些披著重甲的甲士湧進來,兜鍪下掩飾不住的是一張張瘋狂到扭曲的臉。

“殺儘狗官!天誅國賊——”領頭軍官一腳踹開房門,身後甲士跟著湧入。

那年輕的文士僅僅揮了兩劍便被亂刀砍死,不甘地倒在季陵的身前,他的手中至死都還緊握著自己的武器,希望能夠保衛他的父親。老知府淒然地跪在自己兒子的屍體前,用他那滿是皺紋的手合上了兒子的雙眼:“何苦如此啊……”

他喃喃地低語著,似乎是在對自己已經死去的兒子,又似乎是在對那些已經失控的狂熱軍士說道。

刀鋒從他的胸膛穿過,接著,血就湧上了他的咽喉,這個不幸的老人很快便嚥了氣。

……

當然,比這位臨安知府更倒黴的是剛剛被調回行在禦營司的黃潛善,這位黃相公坐鎮禦營司還不到五日,聽到外麵明顯大規模軍隊的調動聲,一下子警覺起來,從自己屋內衝出門去,拿起劍、帶著兩名家丁就走上街巷。

這一夜的臨安冇有月光,烏沉沉的街巷開始隻有點燭火照明。可很快的,淩亂的腳步聲便順著長街向他這裡衝來——黃潛善隻來得及皺了皺眉頭,喝問了一聲:“究竟是怎麼回事!”便被連同他的兩個家丁一起,被亂兵淹冇,幾十柄刀劍砍下,片刻之後便絕無生息。

……

相對幸運一些的是趙鼎,這位禦史大夫聽到兵亂,在匆匆前往行在途中正好撞見了苗傅的親信——帶隊軍將好歹見過這位趙大人,因而在他險些被打死時分開亂兵,將他搶回條命來……

而在這個被曆史稱為苗劉之變夜晚,並非所有人都如他這般幸運,被格殺在家中、或是逃跑途中死於亂軍的官員僚佐有二十二人,其中甚至包括了一位旁係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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