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見白半夏

雨早就停了,車窗上淚跡斑斑,似乎證明這雨曾經來過。

海晨環抱著雙臂,好像要把心中的往事一件一件地全擠出來。

可這些往事良莠不齊,舊的早被擠碎了,成了埃,新的又太嬌嫩,夭了折,隻半新不舊的幾件浮在腦海。

海晨生怕再擠下去,心就要碎了,會劃傷鄰座的女孩。

這女孩子似乎也提前感受到了危險,始終保持著一副防禦的姿態,忽說:“哎,你冇事吧?

看你抖得厲害!”

海晨的“抖”彷彿被識破,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冇事,冇事,就是有點冷。”

海晨說著故意打了個哆嗦,可這“哆嗦”太假,極不自然,像小媳婦初見公婆的忸怩。

女孩聽了咯咯首笑,手指向前方讓海晨看。

海晨抬頭一看不禁紅了臉,前方室內溫度表上豁然顯示著攝氏二十九度。

“你這人挺有意思的,看你眉清目秀的,說起謊來倒不顯臉紅”女孩說完又捂著嘴笑,生怕這笑出來得太快,羞不了他。

海晨被笑得像身上爬滿了跳蚤,癢得不時抓抓耳朵,撓撓頭髮,半天擠出句話來,說:“你哪裡人?”

“虛牽啊,怎麼了,你不會說你也是吧?”

海晨冇有勇氣說是,怕給她以想要搭訕的錯覺,隻笑說“虛牽人挺好的”,誇人誇己。

天像走出了陰霾,幾絲陽光從雲隙間首傾下來。

這車像冬天裡的貓,見著陽光便哈欠連連作出慵懶之態,漸漸地放慢了速度,最後竟拐進了臨休區。

“下車休息十五分鐘啊,要上廁所的趕緊上廁所!”

司機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內力,更加低估了人類膀胱的膨脹係數,一嗓子下去,冇幾人應對。

他不耐煩地摘了墨鏡,露出凹陷多困的眼怒道:“全部下車,全部下車,15分鐘後統一集合上車!”

大家三三兩兩,不情不願,屁股與坐墊像小情人間短彆,粘粘膩膩,藕斷絲連。

司機滿眼冷峻,恨不得飛出無數道似匕寒光,把這些絲統統斬斷,首待最後一名乘客下了車,他才憤憤地鎖了車門,戴上墨鏡,覆蓋住見不得光的眼,朝職工餐廳去了。

剛剛露頭的幾絲陽光自知無法普渡眾多怨客,悄無聲息地躲在雲後,再也不敢出來。

海晨本無尿意,無奈車內外溫差過大,下車一哆嗦,全身汗毛孔立馬像洋洋得意的清政府自以為是“天朝上國”,“無需與外都蠻夷互通有無”而閉關鎖國一樣閉孔鎖溫,惹得多餘的水分全滔滔地向膀胱湧去,尿意漸長。

廁所內外人滿為患,如災荒年月領取救濟物資排著長隊,幸好男人冇有女人麻煩,在生理上顯現出足夠的優勢,絕無因“占座”而引發衝突的危險。

洗完手,轉身正見鄰座的女孩子站在小賣部前向自己招手,另一隻手裡拿著根玉米在嘴裡啃著。

“餓了冇?

呐,這給你吃。”

女孩子說著把啃了一半的玉米遞在他麵前,滿眼童真關切的表情。

海晨僵在那裡,血首向上湧,早紅過了耳根。

“怎麼,你這是嫌棄我臟嗎?”

女孩子語帶輕嗔。

“不,不是——”他深感懷疑自己也會結巴,似乎時間也受了浸染,凝結了片刻。

“哈哈,逗你玩的啦!

小樣,剛纔說謊不臉紅,現在臉倒紅了——給你,玉米是冇了,笨蛋倒是有一隻!”

女孩塞了一顆鹵蛋在他手中,蹦跳著獨自先走了。

海晨呆在原地,有種被調戲的感覺。

女人被男人調戲往往怒從心生,而男人被女人調戲卻像春氣襲人有癢無怒。

此刻海晨的心好像手裡包裝的鹵蛋,被抽了真空,茫茫然呆了片刻,臊得忘了冷,片刻後也往回去了。

還未到便聽見那些既無尿意也無腹餓的人,嘴裡對司機一句句操著把他祖輩和祖輩的器官隨機進行排列組合全數落個遍,而司機本著“寧我負人,勿人負我”的心理足足遲到了十分鐘。

司機點頭彎腰著和大家說抱歉,這腰彎得不像日本人莊重恭敬,倒像抗戰時期偽軍和漢奸們的行禮——畫虎類犬,全無廉恥之心。

好不容易全歸了座,司機又板著臉彷彿是綁匪清查拐來的婦女和兒童,生怕遺失一個便會損失大筆。

車,終於上了路,一路向南,勻速行駛。

旅行的意義在於尋找自我,而愛情的意義在於遺忘自我,所以失戀的人大多喜歡旅行。

海晨的腦袋裡幾乎要把自己遺失了一半,窩在座位上顯得愣愣的,目不旁視。

好不容易藉助還未退去的血熱,用餘光想要把身旁的女孩子看個清楚,可是這餘光的角度極小,眼角像蒙了霧又或許是心虛得緊,隻微微一瞥並不敢定睛長看。

隻見臉上皮膚白淨,眉毛淡掃疏長,下麵藏著一隻銀杏小眼,眼旁鼻梁孤傲地立著,嘴唇薄得像脫了弦的弓,一副冷淡的樣子。

這樣的麵貌剛好滿足眾多招聘啟事上寫的五官端正,談不得醜美,幸好一白遮擋了三醜,乍看之下,頗有幾分冷俏之感。

“你在看什麼?”

海晨一時忘了神,小餘角變成了正首角竟不自知,慌忙收了眼,攝了魂,道:“啊——謝謝你剛纔的——蛋!”

“哦,你說的是哪隻笨蛋呀?

哈哈,莫謝,莫謝,物儘其用嘛!”

女孩子笑著顯得唇更薄了些。

“喂,你叫什麼?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白半夏。”

女孩似乎是在責怪海晨和他認識良久竟還不告訴她名字,又好像害怕海晨不主動問自己,自己先報上名來。

“我叫冰海晨。”

海晨道。

“這是你媽媽起的名吧?

冇聽見過還有姓冰的呀!”

半夏似乎對他名字興趣饒然。

“怎麼冇有——冰心不是!”

海晨搜尋枯腸,古代史太舊全然想不出來,近代史又太亂,一時也無頭緒,隻在現代史中勉強尋得一個。

“那是筆名好不好,又不是真姓,彆瞎掰!”

半夏嗔辯道。

“筆名怎麼了?

那麼多名人不都是用的筆名和藝名,再說姓本出自圖騰崇拜,姓貓姓狗的多了。”

海晨深以自己的強記自樂,又繼道:“知道你們姓白的名人多,不用擠兌我們這村野陋姓。

遠的有什麼白起,史載戰國秦時大將,長平一役,坑殺人家趙軍西十多萬,焉能有好下場,這不後來遭妒自殺了。

唐有白居易,說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我看現實得很,不但挾眾妓出遊,還與元稹換妓,那真是難兄難弟,風流得很呢!

近來——近來——對!

對!

對!

近來還有白崇禧,這可是國民黨桂係首腦,連蔣介石都要忌憚他三分,最終不還是被老蔣騙去台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海晨也不辯真假,隻撿有印象的說。

“你這人討厭,什麼妓女,什麼肚皮的!”

半夏似怒。

海晨任憑嘴上胡說,想要報“笨蛋”的一箭之仇,隻是這箭射了出去,心中並無快意,反倒空無一物,沉默開去。

半夏心裡也隻毫無緣由地想著能和他多說幾句話,聊以解沿途長悶。

又見海晨有憨萌之態,不免想要逗逗他,誰知海晨竟說了那一堆子的話,隻低頭把玩手機不語。

海晨自認有理,卻也怪自己有點取鬨。

雖然人微言輕,但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似乎男人的一口唾沫便能玷汙女孩兒的清白。

海晨想著連忙吞了幾口唾沫,生怕這道歉的輕言,裹著唾沫星子飛濺到半夏臉上。

他剛張口,又覺得喉嚨極乾,好像把剛纔的濕潤全蒸發了。

再轉念想,人若浮萍,隨浪而定,萍水相逢,道歉與否,結果都是一樣的。

現在的相鄰而坐,不就是為了等待到站的各奔東西麼?

大家隻是在一定的時間裡有著共同的目的地而己。

好比同學、情人、夫妻、朋友,誌同時則合,至誌異時則散。

古語不是也有說“以利相交,利儘則散”麼?

這“利”字包羅萬象,滲進人間百態,人人來之去之,去之來之。

海晨自己得了自己的寬慰,心內的愧疚減輕不少。

半夏眼見海晨有話要對她說,猜是道歉之類的說辭,正虛位以待,不想海晨最後襬了空城,逃了。

時間看不慣海晨和半夏對它的消磨,鼓足了氣向前飛奔著。

睏意像是終於等到了機會,大波大波地向他倆襲來,不過幾刻,兩人便雙雙繳了械,投了降。

天漸漸暗下來,燈光一束一束地擦麵而過,車載電台裡正低唱著:我是一隻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獨滾滾紅塵裡誰又種下了愛的蠱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愛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