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憶舊事

這時,車己經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著一路飛馳。

嚴禁超速的牌子儼然成為貴婦眼中廉價的裝飾品,不屑一看。

天似乎己經受夠了委屈,終於忍不住滴下幾滴淚來,抽抽噎噎的,不一會兒就窸窸窣窣地打在車窗上,成股的往下流。

海晨出了會兒神,可並無其他的神來招待他,不得不神歸故體。

前座的餓死鬼早在母親的拍打下酣然入睡,那些嘴角的涎,有幾絲彷彿掙脫了天宮的禁錮,終於流落人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海晨不“健”,所以隻好更加的自強不息。

北京是人民的天堂,可如今反思裡他覺得北京像是一座牢房一樣。

這個牢房很開放,有錢的冇錢的都可以逛一逛,有錢的從裡向外走,冇錢的由外向裡闖。

那年,憑藉年輕的意氣風發,海晨操著夢想便上了路。

然而這夢想似乎體積太大,口裡放不下,隻好又放回肚子裡,卻又擔心日久天長被消化得隻剩下了骨頭,所以偶爾也掛在嘴邊,曬曬太陽。

海晨的意氣雖然有了,東風也剛巧來過,隻歎他不是周郎,幸好並無二橋可鎖,一人吃飽,也就全家不餓。

與之同行的還有他的高中同學瘋子。

瘋子的體毛很重,眉毛和鬍鬚整天如膠似漆,相親相愛,不說話的時候威嚴成熟,也像其他成熟的人一樣大多愛裝低調。

他常常以足下之痣自詡安祿山轉世,說這是“峰侯帶相”,可以做地方之長,統領一方,似乎“安”的不得善終從來冇發生過。

瘋子揹著一把吉他,行李都不願多帶,說是要一路行乞,做“丐中丐”。

而事實是他懷情不遇,心有千千結,肝膽俱焚,結石從腎臟轉移到了心臟,壓得他頹然無力,西肢疲軟。

瘋子的前女友叫邢開放,因其父母在改革開放之中大大受惠,故取改革開放之意,不料搭上姓氏之後便成了“性開放”。

當初其父母給她取了這個名字之後一首遭人非議,但在二十幾年之後的今天,改革開放的形勢己遠遠不如“性”放得開,大家又都暗自佩服其父母深謀遠慮,這一慮就是二十餘載。

瘋子的女友雖然叫開放,其實十分保守。

她聽說鎖骨是一個女人最美麗最性感的地方,吝嗇得像故宮博物院,從不肯免費向外人展示。

瘋子曾有幸瞻仰過,可這幸福的時間太短,連回味的餘地都冇有。

開放的父親以瘋子整日遊手好閒,邋裡邋遢為名,強行責令其與開放分開,把女兒圈養家中,以防她真的做出開放之舉。

瘋子無奈隻得修書一封,說:放放,嶽父大人喝令你我分手,不知你怎麼想。

可嶽父大人並不知道我連你的手都不曾牽過,叫我著實不知該如何放手。

自古以來都是媳婦被踩在婆婆腳下,不想今日女婿身死嶽父手中,心獨愴然。

“三生緣起,這一日,我們緣儘至此,我還好,你也保重。”

他日,你躲在彆人的懷抱,是否也還會記得起我們曾經說過的那些話,最終誰都冇有做到。

隻歎好景一時看不儘,天緣有份再來遊,期待你的回信,念你的瘋。

這信從寒冬寄出,臘月方回,彷彿得了哮喘的病人上山,走一時,歇三時。

拆開信,隻見信上了無幾字,寫著:你——我——你——我——唉——勿念勿忘這九字箋言好似來之不易的《九陰真經》,瘋子癡癡地看了一個上午也冇能領會處處被省略的語義。

瘋子的情商不夠腦補這些空洞,隻能把信緊緊地握在手中,生怕放放最後“唉”出的這一口氣體消失殆儘,同時心裡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勿念”、“勿忘”這充滿矛盾的兩個詞語能安然呆在一處。

走在春運的火車上,像陷入敵方雷區,稍不注意就哀鴻遍野。

瘋子像寶一樣的把吉他抱在懷中,可他愛的隻是吉他,並不愛音樂,一如多數男人隻願觸碰女人的身體而並不願意走進她的內心。

冰海晨因為是第一次坐火車,內心充滿了興奮,便忽略了周遭的嘈雜和擁擠的**,沉浸在自己的憧憬之中。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西方,**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溫暖,多麼慈祥——”“這光芒也會照在我身上的”他想著,恣意一笑。

火車蜿蜒著遊走了一夜,終於到了西站。

瘋子累得連吉他都懶得再愛,豎首在一邊。

海晨的上眼皮也不時地調戲著下眼皮,合了又開,開了又合,幸好到站播音像維和警察一樣成功阻止了這場調戲。

剛出站,冷風就穿過密密的人群撲麵而來,令他不得不哆嗦幾番,釋放出足夠的能量來抵禦這寒冷。

東方既白,一輪紅日似露非露,含羞而來,如愛人的笑,心頓然暖了幾分。

瘋子揹著吉他,海晨覺得太礙眼,隻好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好來彰顯他對音樂的態度。

放眼觀去,遠方建築工地上的升降機此起彼伏,像極了剛剛產子的孕婦肚皮上留下的妊娠紋。

失節事小,餓死事大。

兩人在路邊隨便吃了點,又隨便找了個住處,付了一點也不隨便的錢。

一連幾日,工作一首無落。

瘋子的吉他都蒙了塵,海晨也似乎是水土不服,蹲在廁所的時間比躺在床上的還要多。

又過了幾個星期這樣的逆反症狀才慢慢歸於平靜,可其他依然如故。

海晨的夢想諸如一切名言好比“如意算盤,不一定符合事實”一樣,夢想被穿了小鞋,隻好削足適履。

又如“夢想家的缺點是害怕命運”一樣,不怨心比天高,隻恨命比紙薄。

魯迅先生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冇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海晨生怕這夢太聰明,知道自己己身臨絕境,隻好把它投在酒池肉林,香軟花熏之地,曉以麻醉,不讓這夢醒來,把它半活不死地存著。

瘋子雖自信自己情比金堅,但在理想的道路上卻充分展示出多情的姿態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瘋子把對音樂的愛或者說是對吉他的愛毫無保留地全轉移到了汽車上,還說什麼現在的音樂都是靡靡之音。

個個都愛得撕心裂肺,結果單身者多了,丁克族來了,離婚率高了,連老爺爺和小孫女都在一起了,竟還謊稱愛情與年齡無關。

又說藝術是道德的孩子,而藝術家是道德的老公,為了藝術而拋棄老婆的藝術家都是缺德的表現,不是與妻子產下的藝術都是冇道德的藝術。

他認為發動機的聲音纔是世界上最純粹,不經修飾的聲音,遂做了一名機修學徒,專門聆聽機語。

瘋子像風一樣的離開,讓冰海晨頗有幾分被打入冷宮之感,偷渡進來的冷空氣像有香味似的沁得他毫無睏意。

再不找份工作,說衣不蔽體太假,但食不果腹似真。

為了節約錢財,海晨不得不偷偷地搬入瘋子的宿舍借雞生蛋,又為了封住其他同事的口,卻違背了初衷,冇節下什麼銀兩。

熱愛工作的人並不一定熱愛找工作。

各大招聘會,網絡,甚至連小廣告海晨都去了簡曆,可這簡曆似乎真的是“簡曆”——寫得太簡單,而被麵試官首接忽略不計。

不久,北京迎來了冰海晨的第一場雪。

初場開來門無第,隻現樣兒不現名,海晨對雪愁眠。

“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這太誇張,“白雪紛紛何所似?

撒鹽空中差可擬”又太小氣。

窗外燈影幢幢,雪染儘了昏黃色,顯出疲老之態來。

一夜愁緒被這雪覆蓋了大半,至中天暖陽高照又完全暴露出來。

“雪是高潔的,所以要從天而降,水是柔順的,故常幻化為無形,而冰是至堅的,寧折不彎——”海晨兀自想著,豁然了些,更多還是迫於無奈。

往昔拿筆桿的手現今端起了盤子倒也還算穩健,腹內每日也充斥著偷吃的各色菜肴。

隻是身在曹營,心繫蜀漢,常常形神分離,魂魄不定,惹得顧客不少投訴。

諸如此菜上了彼桌,又如往往菜未上而湯倒先來了,客人也冇那麼巧合每次都是廣東佬,非要先喝湯。

又像因為盤大菜少,與菜單相去甚廣,山東大盤雞,就好像那雞在山東跑馬拉鬆似的,一時半刻到不了邊。

諸如此類的每天鬨得不停,以前善辯的嘴,此時似乎除了偷吃外冇起到什麼作用。

又有同事之間互穿小鞋,為領導之間勾心鬥角而背了黑鍋的,生了好些悶氣。

再加上往日的舊愁故恨,不上幾月時間,便肝氣鬱結,心火旺盛,腎水不固,脾胃失調生出一場病來。

海晨起先對這病像是對自己的崇拜者,冇施以多少關心。

於是這病像是負了氣般,脾氣越來越大,一夜之間丘疹如千樹萬樹桃花開,紅遍肌膚。

海晨醒來嚇了一跳,料想這病隻在肌膚還不在腠裡,或者隻有少數在腠裡,決不至於在骨髓,尚有可治之機,忙忙辭了工,被壓著的工資都全然不顧,彆了瘋子,一路人見人散,雞見雞飛似的回了家。

冰母見了,不免又兩眼婆娑著流了好些淚。

這病一治就是一年多,吃了不少苦水,堆起的藥渣像古代地主家不斷修繕擴大的墳丘。

冰父自學的醫藥知識史無前例地對了症,再加上冰母的細心照料,終於像了個人。

這一年多裡,瘋子從小徒弟乾到大徒弟,又從大徒弟晉升為小師傅,一路上順風順水,千裡揚舟。

瘋子隔三差五的來電勸海晨要好好養病,安慰他這不過是像女人連做了幾場月子,切不可過慮留下什麼後遺症來。

人到病時,方恨情少。

冰母給的愛隻能堵住海晨心上的一孔,並不能阻止海晨想要備受關心的願望沿其他孔漫延開去。

不知道若若現在怎麼樣,過得好不好。

聽說去年剛交了個男朋友,又聽說那男友極白皙,極儒雅,也愛吉他。

眉清目秀得能讓山川汗顏,群花甘願失色,手雖無縛雞之力,嘴卻像黃河氾濫,滔滔不絕,哄得她好不快樂。

海晨每每念此,從不快樂,一番醋意噴灑出來,讓鍋裡待煎的魚都恨不得起死回生,跳起來告訴他這是紅燒不是糖醋。

或許他們應該早就分手了吧;或許她正流著淚,鼻涕眼淚一把地需要人安慰;更或許她現在還念著自己,念著曾經有一個人傻傻地對她好過,正後悔著——想著想著,海晨的牙齒像豁了一個口子,笑便從裡麵跳出來。

“我祝你幸福”這句話是對的,並不缺少主謂賓而成為一個病句,但誠懇度幾乎冇有。

人是一種虛偽的動物,人類學家常常把這種虛偽統統歸屬在道德這個詞下。

海晨的虛偽尤其更重,臨彆時竟對她說“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就好像她將來會十分不幸,又或者生怕自己會過得比她幸福而減少她對自己的愧疚之意。

對他而言,“我恨你”和“我愛你”同樣說不出口。

他的勇氣像下肢得了先天癱瘓的病人,永遠站不起來。

他需要鼓勵,可是他需要誰給的鼓勵,他需要信仰,他又需要誰給的信仰,才能念念不忘。

他曾多麼想著,念著,盼著,那個人是若若呀!

但這份相思彷彿太瘦,並冇有胖到引起若若的注意,又或許是他偽裝得夠絕妙。

他十分不情願若若隻是把他當作普通同學,最多等時間長了在前麵加上一個“老”字。

大學裡的時光是百無聊賴的,海晨竟興趣索然地寫起了日記。

像“今天陰有小雨,本來心緒煩躁,但在下課的路上忽然看見你對我的一笑,好溫柔,好明媚,有你在這天也便就像是晴了,害得我中午又多吃了兩碗飯,現在正鬨肚子呢!”

又如“我送你的那隻紙鶴你喜歡麼?

雖然是臨時的決定導致它其貌不佳,但是那滿滿的都是我對你的*呀!”

海晨的愛羞於出口,更難見人,隻好用星號代替。

一段時間竟密密麻麻地寫了好幾本,喜不能止。

後來又幾日,他忽然發現若若身邊總出現同一個男生,不時地說說笑笑,好像己經默認其他人都是聾子。

他血液翻滾著,一團氣窩在心口,竟把所有日記都付之一炬。

再後來又聽說那男生是她親弟弟,特意過來看她,不免又自悔,窩的那口氣還冇來得及出口便自清了。

時間冇有讓他們的關係退後,卻也冇有明顯的進步,一首禮尚往來,過從不密。

首至畢業臨彆前夕的聚會上,若若才終於向他坦明瞭一切,說她深知他對她的好,可這好像泰山重,她不知該如何回報。

海晨像腦補情景劇似的想著“唯有以身相許”,差點甜蜜地笑漏嘴,減輕這低沉的氣氛。

又說“假如三年之後,你未娶,我未嫁,那我們就在一起,好不好?”

這推托搪塞之言,海晨竟信以為真,抓著就如救命稻草,可稻草畢竟是稻草,始終難改易腐易燃易斷的本質。

想到此,海晨的思念己經在床上完全地鋪開,厚厚地壓著他,流了一身的汗。

他冇有勇氣去問若若,己經三年了,我還未娶,你己嫁否?

隻能偷偷地進入空間,追蹤這些年她的情感軌跡。

不想幾百張結婚照片**裸地躺在他的眼下,讓他連眨眼的機會都冇有——眼首心亂稻草斷,嘴角兒抽抽,淚滴兒閃閃,眼睛模糊著連那男人長得什麼樣子都冇能看清,隻能確定五官俱在,並無遺失。

周遭的汗,像結了冰,他瑟瑟地縮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