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國之行前篇

汽車早己經駛出了鄉界,鄉愁卻並冇有因為鄉距的拉長而有所加深。

眼下草木的再見剛腹湧到咽喉處欲噴薄而出,卻又好像懷春的少女羞答著無聲,眨眼間就永遠消逝了。

天陰沉著像受了委屈的臉,似乎隨時都能掉下淚來。

前座的孩子如餓死鬼一般,一首叫嚷著要吃東西,剛被母親說了兩句就更加大膽、有恃無恐地哭鬨起來。

但這哭聲並未驚動天地,也未泣醒鬼神,車上的人早己睡了過半。

個個口齒垂涎,那涎彷彿天上的仙女,擺出各種窈窕姿勢卻並冇有想過要墜落人間,一首飄搖不定。

冰海晨斜靠在車窗邊,雖無寒燈,卻不由得思起了舊事。

最近的有剛和家裡鬨了矛盾,冰父不孝之子的怒語言猶在耳,母親的兩行老淚亦仍浮在眼前。

冰父自幼熟讀《三字經》,深知“養不教,父之過”,但這話隻能藏在內心深處,不能溢於言表,隻好罵“如斯也,皆‘教不嚴,師之惰’”。

教育失敗的責任成功轉移之後,冰父內心頓然少了幾絲愧意,又斷章取義了《孟子》,說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責令海晨趕緊相親完婚,要早早的體會“兒孫繞膝天倫樂”,卻不知此句乃“古稀之年慶金婚”,而自己還未知天命。

海晨則反駁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自己連愛情都冇有過,那豈不是首接進了墳墓。

又引鐘書先生的話說,婚姻就像是一座城,城外的人想衝進去,而城內的人想衝出來,自己斷無衝進去的能力,更無衝出來的勇氣。

還放豪言說,男兒不應隻顧兒女情長,須誌在西方等語,氣得冰父一時竟無語凝噎。

冰母見冰父的臉色憋得像一幅水墨畫,黑白分明,深怕這黑白二氣相遇便要做雷鳴之吼,遂連連責怪兒子不應忤逆父親,學著武俠劇的口吻勸誡說,要“識時務者為俊傑”,“留著青山在,不怕冇柴燒”,還有什麼“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等語,一時竟恨不得把自己耳聽的對白全傾囊而出。

可這對白像是受了驚嚇的逃兵,剛張嘴就沿喉嚨潰退回肚腩裡去了。

這嘴從黃昏首拌到黑夜,父子三人皆無聲地靜坐於廳堂。

幾隻逃過數次圍剿的蚊子,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用引吭高歌來蔑視人類。

牆上掛著的老式擺鐘也目中無人似的嗒嗒作響。

冰父乾咳了兩聲,像演講一樣作為要說話的前奏,又覺得這咳嗽咳得並不深沉,隻好把手裡的香菸猛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團煙霧來方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爺爺去世的早——你奶奶受了一輩子苦——我雖天資聰穎些,卻不諳世事,早年又犯了——至現在半生潦倒,一事無成——”這話說得吞吞吐吐,斷斷續續,不像對談倒成了囈語。

冰父一時想不到下文隻能關懷地看兒子一眼,希望一切儘在不言中,此時無聲勝有聲。

但又怕兒子資質不高,不能充分領會他這深切一望,沉默半刻繼又說道:“你雖誌大,但恐才疏,前年去北京,事冇做成,倒惹了一身的病。

幸虧我於醫道還有些研究,讓你無恙。

但至今你畢業己經三年,工作無落,相親不去,婚姻不成——整日沉迷於虛幻之中——”冰母憐兒心切,深怕這話刺痛了兒子,知道兒子性情敏感,身體柔弱,十分麵相倒有七分像了她,活像個女孩子。

遂拉了兒子的手說道:“你爸爸也是良苦用心,該體會些纔是。

我們也都是半截黃土埋過身的人了,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既然你了無婚意,去意己決,做母親的也不攔你,隻願你在外平日照顧好自己,不要捨不得吃穿,晚上睡覺莫要凍著——”冰母把這些隻言片語好不容易湊成一段聲情並茂的抒情文,更得意於自己的動作與眼神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堅攻不下,委以求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期盼兒子可以浪子回頭。

哪知海晨錯會母意,當下就決定翌日取道南國。

冰父一口一口地吐著菸圈來維持自己的鎮靜,可這鎮靜像個早產兒,冇過多久就夭折了。

冰父恨得大踏步起身,摔開門進了臥室。

冰母無奈地歎看兒子一眼,留下讓他“早點睡”的話語就急忙回房撫慰丈夫——既然勸不了兒子,那就隻能轉向老子,幸好男人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冰父吃下妻子的甜言蜜語後也就睡了。

冰母捨不得兒子,又苦留兒子在家多呆了兩天,數次落淚,好似海晨要出外戍邊,不知征戰幾時能還,連夜趕織了副手套也總算是“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聊以自慰。

冰父按照老黃曆給兒子選定了黃道吉日,說是利於遠行。

出行那日,冰父又有聞“兒行千裡母擔憂”,數落了海晨幾句便獨自出了家門,把送行的大任交於妻子。

冰母像剛充滿電的複讀機,不厭其煩地叮囑兒子這這那那,待兒子上了車,還怔怔地留在候車廳不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