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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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凡與寶瓶有過接觸的一眾人等,不論官居何位,皆被下旨關於詔獄。一時間宮中人心惶惶,無人知曉,更不敢揣測皇帝的用意。

在他們眼裡那寶瓶雖的確巧奪天工,卻也不過是邊陲小國為求庇佑而獻上的小小貢品,庫房裡不足為道的萬分之一。他們實在不明白陛下為何如此重視。

翌日,江祈雲睜眼時已接近晌午,迷迷糊糊在床上坐了一陣,這才猛然記起自己昨晚聲稱要調查寶瓶失竊一案,還要起個大早去檢視案發現場來著。

她連忙下了床,胡亂套上衣服就要往外衝。許是昨夜之事對她的衝擊有些大,她竟罕見地失了眠,翻來覆去直至淩晨才入睡。

竹月守在臥房門口,見公主淩亂著衣衫一副想就這麼出門的樣子,當即將其攔了下來,說如此不合規矩,要為她梳洗打扮。

江祈雲想說她平時都是穿著一身睡衣到處亂逛的,真的無所謂,冇人會注意。但無可奈何這是在封建製度之下的皇室,她能睡到這個點纔起來就已經是破例了,隻好乖乖被按在梳妝檯前任由幾個侍女為她描眉抹粉。

“公主國色天香,一定要是最豔的牡丹才襯得上您的氣質。”竹月說著將一支大紅色牡丹花形的金簪插入江祈雲發間,原本有些失重的妝麵頓時就變得和諧起來。

她望著鏡中的公主,一雙明眸如秋水般澄澈,柳眉彎彎,硃脣皓齒,五官精緻立體,明豔大氣,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種上位者的尊貴氣質。可公主從前卻不知為何偏愛素淨的裝扮,眼裡也總含著一種悲秋傷春的愁緒,極少能瞧見她笑。

不過最近的公主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性子活潑起來,也愛笑了。竹月是打心底裡為她高興的。

梳妝完畢,江祈雲左瞧瞧右看看,怎麼都覺得自己這張臉不說能叫見過的人過目不忘吧,但第二次碰見肯定是會留下些印象的。那個宋清也竟然說冇見過她,真當她好糊弄啊。

匆忙吃了幾口午膳,江祈雲提起裙襬一路小跑至寶瓶丟失的庫房周圍,打算先從入手。

夏日的餘熱還未褪去,她掏出帕子拭了拭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遠遠看見宋清也正站在大門前觀察著什麼。

耳邊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宋清也轉過視線,目光並不落在來人的麵容上,而是從她的滿頭珠釵掠過,在那支分外惹眼的花簪上停了一瞬,淡然道:“公主當真是言出必行,不過午時便來了。”

江祈雲眉頭跳了跳,這傢夥怎麼說話讓人聽起來這麼不舒服呢?不過的確是自己晚來在先,她輕咳一聲以掩飾尷尬,揹著手故作正經走到宋清也身側:“看什麼呢?”

庫房的大門虛掩著,一把銅鎖掛於其上,陽光穿過門縫照進室內,隱約能看見各色的奇珍異寶排列其中。

江祈雲正欲伸手推開門,卻被一旁的聲音打斷:“公主,現場隻此一處,臣並無再造的本事。”

她哦了一聲,下意識縮回了手,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到底誰纔是老大?而且現場固然需要保護,也不至於連進都不能進吧,那還查什麼?

她偏頭向宋清也望去,想問難道在門口乾站著寶瓶就會自己回來了嗎,這人卻聚精會神地盯著那把門鎖,不知在想什麼。

“不是,這扇門有那麼好看嗎?”

宋清也並未移開目光,伸手在門縫間丈量了一下,而後才轉過視線平靜地對江祈雲道:“公主不若去涼亭歇息片刻,案子一有進展臣立即稟報。”

“你是嫌我在這裡礙事嗎?”江祈雲一聽這話不樂意了,到底誰給他的膽子,“那你、你倒是說說一上午都查出什麼了?”

從她一來就一直盯著這個破門看,莫不是什麼都冇發現在這故弄玄虛呢。

宋清也並未言語,隻是抬起那把銅鎖,讓鎖孔的位置朝外,暗黃色的金屬表麵幾道劃痕清晰可見。

“公主可想到什麼?”

江祈雲不明所以,還是微微俯身,湊近觀察了幾秒,道:“這些劃痕倒是挺新的……”

能在一種金屬上留下痕跡的,必然是另一種硬度更大的金屬。江祈雲抬起頭,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是鐵。有人試圖用鐵絲或是彆的什麼把鎖撬開。”

但為什麼會留下這麼多痕跡呢?即使是在晚上,庫房四周並無遮蔽,藉著月光也是能看得清鎖孔的位置的。

“偷走寶瓶的難道是個盲人……”江祈雲轉頭,猝不及防對上宋清也審視的目光,一時忘了接下來要說的話。

“做、做什麼。”

“無事。”他神色如常地收回視線,好像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隻是有些意外。”

意外?在這人眼裡她到底是有多蠢啊!

“公主的猜測不無道理,但臣以為,這盜賊並非盲人。”宋清也無視她慍怒的目光,示意她看向鎖與門之間相連的兩個銅環,木屑出露,有些鬆動的痕跡,“而是個七至九歲的孩童。”

“並且作案的不止一人。”

江祈雲仔細瞧了瞧他所指的地方,還是不明所以。正要詢問,一個寺正匆忙走來,朝宋清也道:“大人,屋頂有新的發現。”

宋清也並冇有什麼表情,彷彿意料之中。跟對方走前,他看著還在研究銅環的江祈雲,極輕地勾了下唇角:“臣上午在詔獄審問嫌疑人員,不過很遺憾,並未審出什麼。公主若願意,可以也去試試。”

經他這麼一說,江祈雲倒是忽然記起自己還有個“金手指”冇派上用場呢,審訊,這可不就是專業對口嗎?

她也不糾結宋清也是如何推斷出盜賊是孩童的事了,神色飛揚地就讓人領自己前去詔獄。

翩飛的紅色衣襬在一片綠意盎然的背景中逐漸遠去,熱烈又鮮活。宋清也望著那背影,不知在思索,或是在記住些什麼。

“公主,您金枝玉葉,還是莫要來這種地方了。”典獄長麵上賠著笑,搓著雙手站在大牢門口,試圖勸說想要入內的江祈雲。

此處常年不見天日,連空氣都是渾濁的,甚至江祈雲還離著那入口十丈遠,就嗅到其中散發出的腐朽潮濕的味道,讓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她強撐著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叉著腰高聲道:“本公主今天就是要進去,如何?你再攔我小心我告訴父皇!”

北臨上下誰人不知嘉寧公主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小女兒,隻要她想,皇帝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送給她。典獄長一聽此話哪還敢再勸,連忙擦著冷汗點頭哈腰地放行了。

室內光線昏暗,牆壁上為數不多的的幾個格口成為了唯一光源。江祈雲眯著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才抬腳繼續往裡麵走。

“你說這瓶子到底是個什麼寶貝啊,能讓陛下如此重視?”

“誰知道呢,我是禦膳房的,當時不過是和那送貢品的隊伍擦肩而過,就被抓進來了。”

“我才慘!原本今日就休假回家了,現在弄這麼一出……”

悉悉索索的抱怨聲即使已經刻意壓低音量,在這逼仄的環境中依然能聽得很清楚。

一名獄卒不耐煩地抬腳踹在還在討論的那幾人的牢房門上:“都給我安靜點!敢妄議聖上,小心你們人頭不保!”

他啐了一口,轉過身,在見到江祈雲的一瞬僵了兩秒,隨即忙俯下身子:“參見、參見公主殿下!”

聞此言,原本已經安靜下來的室內頓時又發出細微的交談聲。一個髮絲淩亂,身著官服的中年男人激動地抓著牢房的木柵欄門,朝江祈雲喊著:“公主……公主!卑職管理庫房已七載有餘,怎會行這等偷竊之事呢?還請公主明鑒啊!”

江祈雲從未處理過這樣的事情,此時不免有些緊張,卻還是硬著頭皮將手背於身後,清咳了一聲,神情嚴肅道:“諸位,此事關係重大,在真相未查明前,你們都有同樣的嫌疑。所以稍安勿躁,待一切水落石出後自會放諸位離開。”

雖然她也不懂一個小小的貢品到底關乎著什麼,能讓皇帝如此看重,不過往嚴重了說總是冇問題的。

說完她便不再理會眾人的連連抱怨,轉而對身後跟她一同進來的典獄長吩咐備一間單獨的審訊室。

公主親臨審查案件,不說在北臨,曆史上都鮮少有聽聞。獄中眾人雖不敢說出口,心裡還是充滿質疑的。就這樣一個從小在蜜罐子裡長大,未見識過人性險惡的小公主,哪能有查案的能力呢?

江祈雲並不知他們心中所想,坐於她麵前的男人雖垂著腦袋不敢直視她,但她還是通過對方細微的麵部表情看出了他對自己的不屑。微撇的嘴角,繃起的臉部肌肉,有時候表情達意並不需要語言。

好傢夥,膽子還挺大。

“昨日亥時你在何處?”

“回公主,小人在大殿清掃地麵。”

“可有人證?”

“廖公公可為小人作證。”

……

江祈雲雖然看這人實在有些不爽,但一連串的問題對方回答得並無紕漏,得到人證的肯定答覆後,她也隻好作罷。

這位廖公公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冇理由包庇一個竊賊。

一連審訊了好幾個太監宮女,江祈雲都能從他們的言行中推斷出寶瓶失竊時確乎不在場。揮揮手示意又一個宮女離開,她揉了揉眉心,感到有些疲憊。

果然宅家太久人是要廢掉的,腦子不用太久也是要生鏽的。

她正思索著若是那竊賊真有通天的本事,能繞開層層守衛逃出宮,自己又該如何去找,一道高亢的男聲忽從外傳來:“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要見公主,我、我要揭發!”

有這種好事?

江祈雲聞言眼睛亮了一瞬,忙轉過腦袋,發間兩支步搖因著動作幅度過大而纏在了一起,她也無心去理會:“快讓他進來。”

那人一身侍衛的裝扮,看起來年紀並不大,見到江祈雲後連該有的禮儀也顧不上了,急得雙頰都泛起紅:“公主,小人是負責巡邏的,昨天晚上程小山莫名其妙拿了壇酒給我們喝,我……我後來迷迷糊糊間好像看到他往庫房的方向走!

昨日也不是什麼特彆日子,他灌醉我們是何用意?那寶瓶定是叫他偷走的!”

“程小山……”江祈雲指尖在木桌上輕敲了兩下,“傳他進來。”

那小侍衛忙不迭點頭答應,臉上的笑容明晃晃的得意和幸災樂禍,去喊人了。

江祈雲抬手理了理頭髮,端起茶杯輕呷一口,隻覺有些好笑。

這傻孩子,醉酒誤事玩忽職守,他倒是也敢說出來。這會兒怕不是還覺得自己主動檢舉嫌犯,事後會受到嘉獎吧。

不過都和她沒關係了。江祈雲心情大好地哼著歌,等拿到寶瓶回家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點上20杯不同口味的奶茶,不比這又苦又澀的破茶葉好喝?

片刻,木製的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喚作“程小山”的侍衛侷促不安地走了進來,雙手緊攥著衣襬,站在江祈雲對麵。

“小人見過公主殿下。”他的聲音尚且帶著些稚嫩,因為緊張的緣故,尾音都發著顫。

“程小山,有人舉報你昨夜蓄意灌醉看守,出現在庫房門口。”江祈雲緊盯著對方的神情,“你作何解釋?”

“我……我,不是的,那酒是我表哥從崇州帶來給我的,我也隻是想讓弟兄們嚐個鮮罷了,誰知……”

“表哥?哪個表哥,人在何處?”

“人在何處……”程小山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江祈雲的話,向右瞟了一眼,“他、他家在城東!”

這一個眼神就夠了,他在說謊。江祈雲懶得再和他費口舌,直接上前在對方震驚的神色中攥住了他的手腕。

周圍的空間急劇坍塌變化,熟悉的幾排書架出現在江祈雲眼前,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看書看書,早找到瓶子早回家!

這些“記憶”是按照時間的順序從遠及近排列的,她走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書架,抽出最下麵一排的倒數第二本書翻了起來。

果然還是頭暈。滿頁的文字細小而密不透風,淩亂地在紙張上蠕動爬行,她必須用手指點著一個個仔細辨認。

每次在同一個人身上發動技能都需要三天的冷卻時間,且一次隻有五分鐘。江祈雲不想再等,抓著書本的手指節用力到泛白,強忍著鋪天蓋地的暈眩感一點點辨認著書裡的內容。

那位大人、今夜亥時、行動、……

母親和阿妹、賞金、彆無他法、望都安好……

空間破裂,江祈雲猛地睜開眼,迎麵撞上程小山惶恐的目光,下意識鬆開了攥著他的手,眉心微微蹙起。

“程小山,是有人指使你這麼做,對嗎?”江祈雲看著眼前這個尚且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年,他是為了他的家人,才鋌而走險替人賣命。

“隻要你告訴我是誰,我保證你的母親和妹妹不會受到半點傷害。”

江祈雲信誓旦旦地盯著他的眼睛,期待著對方的下文。

誰料少年褪下了先前的偽裝,隻是蒼白地笑了一下,隨即狀若癲狂地大笑起來,引得房內的幾個護衛紛紛拔刀相向。

“公主呀,您還真是,單純得令人發笑。”程小山被壓下身子跪伏在地,笑著笑著淚水從眼角淌下,“不是的。這天底下,不是誰都像您一樣,錦衣玉食,事事順意……”

江祈雲見他喉嚨滾動了一下,心中暗叫不好,“快攔住他!”

她的話音剛落,程小山弓著腰嗆咳了一聲,濃稠的鮮血自鼻孔、嘴角溢位,瞪著眼睛,不多時就冇了生息。

護衛們有條不紊地搬起屍體,清掃地麵,隻有江祈雲站在原地目光渙散,額發濡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渾身發冷,大腦空白一片。

那些她短暫窺見的“記憶”不斷重播在眼前,逐漸彙整合一句話——

母親,阿妹,我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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