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談全浙會館

-

當日收到一個好訊息,城裡長春巷全浙會館的長隨送來一封書信,在南京國子監坐監的好友諸葛峴提前回鄉過年,差不多冬至前後的光景,路經蘇州城要遊覽一番,正好去配一副最新式的水晶眼鏡,務請王氏兄弟來盤恒一番。

這一下,喜出望外,王才本以為諸葛峴總要過年時候才能來。

過了七天,恰是冬至前夜,蘇州人習俗冬至大過年。

書院明日起放假五日,下午早早放了學,家家戶戶都要置辦酒席,祭祀祖先。

全浙會館的長隨早已等在齋舍門房,身旁停著兩頂小轎,滿麵笑容道:“請兩位王少爺上轎,金華府蘭溪縣的諸葛東家在會館等著二位開席。”

從書院到長春巷的全浙會館,說遠不遠,徒步卻也費力。兩抬小轎代步,是很適宜的。

諸葛峴候在全浙會館的二門上,見客人停轎落轎,笑道:“豪臊豪臊。”

“來哉來哉。”王才操著婁東鄉談。

“你們慢吞吞的,叫我頭頸骨也伸長了。”諸葛峴道。

全浙會館的暖閣溫煦如春,諸葛峴將兩位客人迎入閣內,分賓主落座。

年輕朋友久彆重逢,自有一番挈闊。

諸葛峴瘦瘦小小的個子,似乎大半年冇怎麼長,眯著眼睛道出感慨:“這一向冇見,我瞧著比你們都矮了一個頭去,王七哥還罷了,明明年頭上我隻比小才哥稍微矮一點的。”

諸葛峴一向跟著小才稱呼王恒,他知倆人已經兄弟相稱,便也改了稱呼。

王恒苦笑道:“你這一年的功夫考取了秀才,可不比甚麼都強,我們跑野馬似的又跑了一年,全無半點收穫。”

王才見圓桌上紫銅暖鍋小火沸騰著,熏魚、肉圓、冬筍、豆芽裝成八寶攢盒摸樣,中央嵌著蛋餃,散發著誘人的濃香,便揀了個肉圓一口吞下,煞有介事道:“阿峴,你主要是青菜豆腐吃得太少,要是跟著咱們吃幾個月膳堂,包管長得高高的,老古話說,青菜豆腐保平安。”

諸葛峴愀然不樂,擰眉道:“我倒是想吃膳堂,愛吃白菜吃白菜,愛吃青菜吃青菜。我那族長侄孫派了個鬍子花白了的族侄在南京城給我當二爺,他竟不是當二爺,是我親爺,日日清早必要喝一碗大米粥才放上學,說甚麼滋養比得上米粥,偶爾在坊間買一副燒餅油炸鬼解解饞,回去給他知道了,埋怨我好幾日,甚麼市賣的物事也吃得,路邊食攤吃壞了肚子怎生是好,我默不作聲也罷了,倘要回了一句二句,就是我仗著輩分高彈壓他,他便要哭太爺去。”

王才道:“這位二爺真是個妙人。”

諸葛峴嗬嗬一笑,道:“請客菜要好。”

於是讓仆役先上菜,享用一番。飯罷撤去席麵,瓦罐煮清茶,作長夜之談。

王才的話本稿子《八卦村手記》帶了來,諸葛峴看書一目十行,不多時就翻了一遍。

諸葛峴見王才緊張地望著他,嘴角含笑道:“小才哥寫得很好看,誇讚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倒要提提意見。”

王才連連點頭,道:“正該如此,集思廣益。”

“小才哥的話本,顯然將重心放在離奇曲折的情節上,詭計的構思固然巧妙,我卻認為失於纖弱,如同七寶樓台眩人耳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諸葛峴想一想,又道:“還有,思想境界不夠高,對我大明朝朝廷現狀冇有半點披露。眼下各色話本品種繁多,可要能風行一時,實在也不容易,我歸納了一下,立意是關鍵,總要鍼砭時弊,敢於揭露朝廷亂象。”

王恒呷口茶,頷首道:“從前魏先生提起過,在外洋國度,小才寫的公案話本分成兩派,一種叫做本格派,以解謎推導為主,另一種叫做社會派,就是像阿峴所說的那樣,在斷案的過程中反映朝廷弊端,揭露製度黑暗。”

諸葛峴拍手道:“小才哥不妨加進朝廷屢禁海貿這個背景,錢莊資本興風作浪,也正是為倒逼朝廷海貿政策方針,這樣寫來,犯罪動機更合理,現實感十足,才能直抨人心。”

“阿峴的主意都是好主意,可我暫時還不想這麼寫。”王才思忖了一番,方道:“我因為喜歡公案解謎才寫的話本,樂趣就在於層層抽絲剝繭,求取真相。加上現實背景,也許能引起讀者老爺的共鳴,可我見識鄙陋,錯發了議論誤導了讀者老爺太太怎麼使得。再者說,當今聖明天子在堂,也還談不上製度腐朽,廟堂黑暗。”

“小才哥,你要是當官,必是一把好手。”諸葛峴給了小才一拳,噴笑道:“國子監的劉司業,二十多歲中了二甲進士,科道上蹉跎了三十年,混到來教書了,纔跟我們說琢磨出了這個心得。”

“我和你們不同,我是窮苦人家出身,不是晴耕雨讀的隱逸,而是野老村夫,我能識字乃至寫幾筆不高明的話本,全賴魏先生的教導,還有王三老爺一家的提攜,冇人要求我成為一個士,自然冇有胸懷天下的抱負。”王才歎息一聲,道:“再者說,先把故事寫圓滿了,才談得上其他,步子太大扯到蛋。”

最後一句話,氣氛便由愁苦轉向歡樂,諸葛峴悻悻然道:“這一唱三歎,可見是寫話本的,跌宕起伏。”

談笑幾句,諸葛峴因近來視力越發模糊,次日要去山塘街益美齋配一副水晶眼鏡,便邀他們明日同遊山塘街。

王纔去過山塘街,當即自告奮勇由他來帶路。

諸葛峴見王恒有些神思不屬,便問可有甚麼為難之處。

王恒把書院同窗黃雲台的囑托說了一下,今天恰是雲台兄回鄉後第七日,人還不見蹤影。

說來話長,小才又把隆興當假畫案從頭說了一遍。

諸葛峴興致勃勃道:“這假畫案花裡胡哨的,說不定其實很簡單,財帛動人心,縣衙的柳公人也許方向找錯了,那典當的少年人說是他先祖從梅花道人提款的湖川先生後人那裡購得,這湖川先生是誰?居住在何處?料想也不會是無名之輩,定是詩書簪纓之族,他的後裔有心訪一訪應該還是能找到的,我倒有意思去破一破此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