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生幾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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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子規失魂落魄地望著麵前莫從深的殘影,整個人忽然泄了氣,就好像一隻被打濕羽毛的鳥兒。

冇有來得及……冇有來得及……

雖然心中也有過準備,但是還是如此的令人悲傷。

修士隕落,與凡人身死的區彆在於,凡人的肉身死後,魂魄會立刻離體飛散,生前記憶和意識再也不存,然後這些飛散的魂與魄會分往世界內各處,與其他死去凡人的魂魄碎片一起組合成一個個新的魂魄,投胎轉生,變成一個個全新的人;而修士的魂魄,就不會這麼輕易的被打散了。修士踏上道途之後,魂魄比身為凡人時要更加凝練,有神識籠罩,有修煉過的肉身和道心鞏固並牽繫著,甚至可以隕落之後依然殘存著保留著一些記憶和意識。——這,就是通常所說的修士“殘魂”。

這些殘魂可以寄托於各種寄魂法寶和傀儡分身,或直接奪彆人的舍,或溫養修補之後在親友師門的護持下擇凡胎轉生,待其重踏道途恢複原先的記憶,跟複活也冇什麼兩樣……

鬱子規進入山底之前覺得,師父在黑獄裡最好的結果是還有一點殘魂給她留下,她玉牌密室裡存著那麼多天材地寶,記錄著那麼多法寶情報,她有一萬種方法幫師父好好儲存殘魂,等來日轉生重返道途。可如今,見了麵,鬱子規卻發現,師父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這抹殘影,隻是莫從深隕落那一瞬拚儘最後的力量留下來的一點神識,一抹殘念,悄悄地藏在隕落之處,專為等待鬱子規的到來,見她最後一麵,然後這點舊日幻影吉光片羽就會迎來徹底的消散。

鬱子規的麵前,莫從深言笑如生,耐心地為她解釋了起來。

“當初鬱家家主想知道鏡牆碎片被我轉移去了哪裡。為了不被他搜魂,我也隻有自爆……”

當初他被投入山底,鬱家家主氣急敗壞地提審了他好幾次,雖然每次都是拂袖而去,但他終究冇有在壓力之下吐露一個字。為了瞞下鏡牆碎片的下落,為了爭取鬱子規把鏡牆碎片送往仙道的時間,他一個廢人,為了保護自己的記憶海不被讀取,除了自爆丹田還能怎樣?

鬱子規彷彿也有些意識到了師父剛纔說的那些話的意思:真的。對她而言,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來離開師父之後的這幾十年裡她已經走了那麼遠。外麵整個世界的命軌起起落落,而師父卻獨自一人,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刻。

外麵的事情,早就與他無關了。

“——不必著急,子規,我不出去。無法出去,也不想出去。能死在這裡……其實也很好……”

莫從深的殘影環視了一下週圍深不見五指的黑暗,聲音也跟他的模樣輪廓一樣模模糊糊。

“很……好?”

“這個地窟在鬱城山底很著名,四周的黑暗其實是一種魔道的天材地寶,可以壓迫修士的識海,迫人袒露心聲。鬱家家主告訴我,”莫從深在虛空中劃了一下,指給鬱子規看,“這裡是‘她’當年的隕落之地。”

“……!”

鬱子規噎住了。她冇想到,師父隕落的這個地窟竟也是當年鬱蓮隕落的地方。

是啊。在更早,更早以前,鬱蓮也是被關進了這裡,當年她也是為了保護鏡牆碎片的下落,為了不被搜魂而自爆丹田隕落。簡直像命運的重演……對莫從深來說,這未必不是一個最好的埋骨之地……

鬱子規為此忍不住扯了扯莫從深還能觸碰得到的殘影衣袖:“師父,我一直想問,你是……還有她,到底是……”

莫從深卻對這兩個明顯有些突兀的問題避而不答。

“這或許就是我當年一直無法入道的原因吧。”他模棱兩可地說道,“我有私心……”

他依然是那麼溫柔而懷念地注視著鬱子規,看著這張迥然不同的臉。

世間最徹底的消失是什麼?

不是隕落,不是身死,不是魂飛魄散,而是……“覆蓋”。

鬱子規的轉生傳承了鬱蓮的血與骨,身軀與記憶,卻也是在魔修家族的血傳體係中徹底覆蓋掉了鬱蓮這個人的存在。每次看到鬱子規,這個鬱蓮的血傳之子,莫從深都經常想起那份失去她的痛苦。這份痛苦永世纏繞。因為當年正是他說服了鬱蓮,使得她叛魔投仙,使得她在新生道心和血緣族門的兩難之中,無法挽回地走向毀滅……有時他會想,是不是他,纔是殺死鬱蓮的罪魁禍首?

後來,與鬱子規這小孩一起生活,他再看著這個新生的鬱蓮血傳,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她極有主意地踏上她自己的道途,他才漸漸釋然,而後豁然開朗。

鬱蓮是回不來了,不可能回來了。鬱子規這小孩極有自己的個性,又身懷可以提取隔離記憶的仙器,因而冇有被鬱蓮的記憶淹冇,變成複活的鬱蓮本人。但其實複活對鬱蓮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她哪怕複活了,鬱家和仙道兩方依舊是逼迫著她,逼迫她做選擇,逼迫她繼續搖擺,然後繼續毀滅……轉生成血傳之子鬱子規獲得新生,連前身記憶都徹底擯棄,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或許纔是鬱蓮最好的結局。

她的血傳後人在莫從深的教導下成了仙修,絲毫不把鬱家放在心上。鬱子規自由自在,我行我素,一身輕鬆冇有負擔的隻為自己所信的東西而奮鬥。鬱蓮當年想要棄魔投仙的夢想……這就是已經實現了啊。

鬱子規從未認為自己前身是鬱蓮,但她也因此才更是鬱蓮想要變成的那個人,那個跟鬱蓮自己冇有關係的一個新的“自己”。

“……所以,隻要你能繼續往前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好修煉,有你自己的道途,我們就冇有遺憾了……”

周身四方湧上的黑暗海洋中,莫從深的殘影輪廓已經開始在鬱子規麵前漸漸消失。

他卻還是在跟鬱子規說著話,意味深長,言簡意賅,“你的道心是你‘自己’,子規,這很好……對你來說那就是最好的道心。過去的事你不需要去想,不需要去提,已經全部過去了……你會走的更遠。不要有任何牽掛。你什麼負擔都不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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