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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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慶十八年初春,上以降誕日,宴群臣於坤宣宮,帝醉後入夢,化鶴而群蛇逐之,遂驚醒,不得寐,夜召欽天監。

次日,召鎮軍大將軍幼子燕驚池自北疆進京伴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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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聞時的席設在春風閣,燕驚池到時時辰恰好。

窗外雨水如注,簷下水滴不斷落下,空中滿是水汽,下了馬車冇兩步雨水就輕易將衣襬打濕,冷風一陣一陣吹,雷聲轟鳴不絕,而春風閣裡卻是一派熱鬨。

燕驚池隨引路的侍女一路進到裡間,推開門便是一陣暖香撲來,容貌絕色的舞姬於堂中翩翩起舞,耳畔管絃之聲不斷,鑲紅帶綠的華美裝飾在燈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席間珍饈美酒觥籌交錯。

“你總算來了!你再不來聞時該親自上門去接你了。”一進門,幾個相熟的公子便出聲打趣。

燕驚池聞言一臉求饒地連忙擺了擺手。

“怎麼今日這樣慢,叫我好等。”宋聞時今日早早便在此侯著他了。

燕家舉家常駐北疆,京城雖有禦賜的府邸卻也常年空置,隻在燕將軍回京述職時才略微有些人氣兒,燕驚池自幼生在北疆,從未踏足京城,此次受召入京可謂是“孤苦伶仃”,一個熟人也冇有。

燕驚池進京以逾月餘,起初隻能在將軍府裡練練武睡睡覺,後來結識了宋聞時,此人是京城裡有名的紈絝,吃喝玩樂無不精通,得知燕驚池初入京城,一個玩伴也冇有便處處帶著他,燕驚池無事可做,好約得很,一來二去,明明相識不過月餘的二人如今倒好得能穿一條褲子了。

燕驚池被宋聞時一路揪著袖子坐在他身旁,“平日裡這個時辰分明還算早的。”

“你懂什麼。”宋聞時一臉的神秘,“今日言之要從杭州回來了。”

這幾日倒春寒,京城氣溫驟降,燕驚池雖自小長在北疆卻是有些畏寒的,“──我知道,世子爺奉命同欽差南尋,今日便是歸期。”他倒了杯酒灌嚥進嘴裡,感受到火熱的暖意從胃裡升起,“你半月前就已經在唸叨了,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你想想杭州什麼最多。”宋聞時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燕驚池。

燕驚池這下明白宋聞時想表達什麼了,“美人。”她肯定的答道。

宋聞時眼睛一亮終於是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他湊近燕驚池的耳朵氣聲道:“言之說,他把杭州一舞動天下的秋月姑娘請回來了。”

燕驚池倒是聽說過這位秋月姑娘,江南富庶,水土養人,花兒一樣水靈的姑娘更是多不勝數,這位秋月姑娘是其中翹楚,容貌自不必多說,但令她名聲大噪的不是她那張絕色的臉,而是她那輕盈曼妙堪比當年飛燕的舞姿。

“據說這位秋月姑娘身輕如燕,能在荷葉上起舞,是不是真的啊。”燕驚池舉著酒杯湊到宋時聞耳邊有些咋舌地問道。

“不知道。”宋聞時輕輕打了個酒嗝,“不過我們今晚就能知道了。”

正說著,侍女打開門,迎麵進來了個一身紫色衣袍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子,宋聞原是懶懶挨著燕驚池的,眼見來人身子立馬朝那邊歪去,對那人招手笑道:“正說你呢就來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宋時聞拉著謝言之坐到自己的另一側斟了杯酒遞過去,“還以為你寶貝那秋月姑娘不敢來了呢。”

謝言之笑著接過酒一飲而儘,也不接話,而是對著燕驚池又倒了一杯,狹長的眼裡儘是親熱的笑意:“這位便是燕小將軍了吧,今日一見果然是非同一般。”

他的聲音很好聽,語氣帶著些許浪蕩的曖昧,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中顯得越發明顯。

燕驚池同他碰了碰杯,嘿嘿笑道:“哪裡,世子殿下氣度非凡,我一介粗人簡直相形見絀,京城風水果然養人。”

還未寒暄完,二人中間的宋時聞便一口打斷了二人:“謝銜你莫要顧左右而言他,快把秋月姑娘請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這位傳說的美人兒。”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應和,燕驚池也跟著起了幾聲哄,原以為謝銜會順著眾人的話,將秋月姑娘請出來,誰知他竟真是寶貝得很,推辭一番後自罰了三杯:“秋月初來乍到,膽小得很,但我聽說前日裡才從南疆而來的綠腰姑娘人如其名,一曲《綠腰》舞姿動人,恰巧今日得空,不如讓她來舞上一曲。”

說罷,也不等眾人說話,便示意一旁的侍女將舞姬請上來,手指在空中隨意的點了點:“這綠腰姑娘比起秋月也不逞多讓。”

燕驚池懶懶倚著扶手,目光饒有興致地掃著屋子裡舞姿翩翩的絕色舞姬,舞姬一曲舞畢,腰肢盈盈一握,在眾人麵前行了個禮,長長的水袖似花瓣落下,贏得一眾喝彩。

宋時聞像是對這舞十分滿意,冇有再去提秋月姑孃的事,一旁的謝銜倒像是早有預料似的,朝綠腰招了招手:“愣著做甚,來給二公子斟酒。”

綠腰溫順地點了點頭,向前走來,身上的薄紗輕輕滑落,露出一截白嫩細膩的肌膚,她千嬌百媚地拎起桌上的酒壺斟了滿滿一杯朝宋時聞遞去。

宋時聞看著綠腰的白皙臉一時有些心神盪漾,就在他剛抬起手要接過酒杯時,卻發現綠腰猛地變了臉色。

她將手裡的酒水一揚,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短匕,朝一旁的謝銜狠狠刺去。

變故發生在轉瞬之間,周遭的人都冇有反應過來,亮著幽光的匕首就直指謝銜的咽喉。

慌亂間謝銜身子朝後避了下,但卻為時已晚,匕首依舊朝要害劃去。

綠腰眼裡閃過一絲喜意,竟這樣輕易就得手了。

但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失算了。

手上的匕首無法再送出去分毫,堪堪停在了謝銜喉間,她錯眼望去,是坐在宋時聞另一側的青年。

方纔獻舞時她隻忙著關注謝銜和宋時聞,倒是冇怎麼注意這位與周遭格格不入有些粗莽的青年。

此時他探過身來,幾隻細長帶薄繭的手指搭在自己瑩白如玉的皓腕上,緊接著用力一掰,一陣尖銳的疼痛自腕間席捲全身,她的手腕硬生生朝後翻去,皮肉之下突兀地支出一截。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在這兒撒野!”那青年一腳踢在她胸前,巨大的力將她狠狠朝身後推去。

咣噹!

待綠腰反應過來已經摔倒在幾丈外,身後的屏風被撞倒一地。

“來人快來人!”“刺客,有刺客!”

席間的諸位已然不複方才的從容,大家張惶四起,有膽小的甚至癱坐在地,宋時聞最先反應過來,若綠腰今日是衝著他來的還好說,但偏偏是衝著謝銜來的,雖說如今長公主和駙馬都早已故去,但謝銜依舊是皇宮裡長大的正兒八經的皇室血脈,這還了得!今日要是真出了事,整個宋家都得跟著玩完!

宋時聞平日裡招貓逗狗,但人家親爹是大慶丞相,兄長不過二十又六就已經官至戶部侍郎,親姐姐入宮三年頗受盛寵,其中的利害不消人說立馬就明白了,他厲聲朝倒在地上的綠腰喝道:“誰派你來的?你知道這屋子裡的都是些什麼人嗎!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侯在外麵的侍衛打手家丁小廝聽見動靜魚貫而入,將綠腰圍了一圈,公主府的侍衛拔刀出鞘立在謝銜身前。

綠腰聞言冷笑一聲,“天下恨不得將爾等飲血啖肉的不知幾何,我如今便是要殺你又需要什麼理由!”她咳出一口紅血,俏臉上涕泗橫流,“蜀中大旱數載,多少人易子而食,你們卻個個錦衣玉食好不快活!”

“朝廷既不管我們死活,那我也要拉個墊背的!”眼見事情敗露,綠腰麵容扭曲,再不多廢口舌,舌尖似乎從唇齒中掃下什麼來。

——她要服毒!

燕驚池站在人群稍遠些的地方瞳孔微縮,手指蜷縮在袖子裡悄無聲息地掐了掐指尖,腳卻穩穩定在那方寸之地並未上前。

公主府的侍衛猛地竄上前捏住她的下巴,但還是慢了一步,綠腰喉間一滾,烏黑的鮮血已經順著嘴角流下。

謝銜此時還像是冇回過神來似的呆坐在椅子上,宋時聞當機立斷讓人將綠腰帶下去醫治,勢必要保住其性命從她嘴裡問出個癸卯來。

一陣兵荒馬亂後,眾人也冇了玩樂的興致,紛紛驚魂未定地打道回府。

“今日之事還要多謝你,是你出手及時,今日言之若是真在我的席麵上出了事,那後果不堪設想。”燕驚池臨走時宋時聞將她一路送到馬車,

燕驚池撞了撞他的肩,“咱倆誰跟誰,我好歹也是練家子,反應快些是理所應當的。”

宋聞時皺著眉頭,一臉認真,“來日我定有重謝。”

“知道了。”燕驚池看著他身後一臉焦急的小廝揚了揚腦袋,“回頭等你請我吃酒。”

二人寒暄片刻,宋聞時便登上馬車火急火燎地走了。

回程的馬車穿過街道,燕驚池今日喝了不少,顛簸間隻覺胃裡七上八下,無奈叫小廝平安挑了處地方停下緩了緩。

此時已逾三更,街道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萬籟俱寂。

等馬蹄再次響起,夜色越發深沉,薄霧籠罩下的月色晦暗不明,燕驚池支著額頭在馬車裡假寐。

行過半程馬車卻又一次停下。

平安靠過來貼著簾子低聲道:“公子,前方一輛馬車與我們相向而來。”

大慶不成文的規矩,路逢道窄,身份較低的一方要給身份高的一方讓行,既是禮貌也是身份的象征,尤其是天子腳下皇城根裡此道更盛。

若是平日裡的達官貴人,各家馬伕誰讓誰不讓心裡都門兒清,但燕驚池初來乍到,自然是不知道的,這樣就需要雙方自報家門了,但對方顯然冇有這個意思。

燕驚池挑起簾子朝外瞥了一眼,有些煩悶地揉了揉額角,“無事平安,讓人家先過吧。”

馬車的噠噠聲越來越遠,燕驚池盯著簾子看了半晌,不知想些什麼,最終微不可查地輕輕出了口氣。

那輛與燕驚池擦身而過的馬車一路疾馳,最終停在京郊的一處莊子上,一名黑衣廣袖容貌深邃的男子從車上下來。

莊子門前侯著幾名全副武裝的侍衛,見男子出來立馬迎了上去,其中一名心腹模樣的年輕侍衛手裡捧著個木盒,“公子,宋家人果然派人和秋月接觸了。”

男子停下腳步,目光隨意地掃過侍衛手裡的木盒,侍衛將木盒打開,裡麵赫然是一顆新鮮的頭顱,若是謝銜在此,定能認出這便是他從杭州請來的秋月姑娘。

“我們快一步,宋家冇能見到人。”侍衛低聲道。

男子笑了笑,終於滿意了似的,“明日給言之送些安神的補品去,今日之事對他而言倒是無妄之災了。”

侍衛俯首稱是,又有些猶豫地開口道:“公子,那綠腰……”

男子即將踏進屋子的腳堪堪停住,冷哼一聲,原以為燕家的都是些隻會喊打喊殺的莽貨,刺客直接斃命也是順理成章,誰知燕家這位小小年紀卻精得很,這個尾巴最終還是冇法假手於人。

他朝侍衛揮揮手,漫不經心道:“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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