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二年正月,正值上元節。
上元節,五城兵馬弛夜禁,百姓張燈飲酒為樂。
家家戶戶不分貴賤,都在門口懸彩張燈,爆竹、放花、簫鼓之聲,徹於街巷。
年輕的郎君姑娘們紛紛盛裝出門,喧囂於市。
街市上金鼓管絃,衣香鬢影,繁華盛景望之令人沉醉。
檀木雕琢的畫梁垂下紅綃羅帳,滿樓長燈璨然若九霄河漢,絲竹聲伴著酒醺隨夜風扶搖。
長樂坊是整個曦京最有名的勾欄瓦肆,除了達官顯貴,還集聚了不同階級的名士。
在舞台正前方的塌席上,裴知予看到了她要找的人——夏星翊。
少年單手倚在雕花扶手的一側,另一隻手隨意揮了揮,一個纏著輕紗的花籃便由被人遞過來。
他向其中放入兩朵絳紫色絹花,這是對演出者的嘉賞。
依照規矩,一朵絹花,白銀千兩。
夏星翊出手倒是很闊綽。
裴知予正要過去,眼前突然橫出一隻肥碩的臂膀,還來不及停下腳步,腦門便首首撞上去,於是趕忙扶住差點被撞掉的帽子。
身為公主,來此類場合有諸多不便。
為了掩人耳目,今日出宮時,便作了一副男裝打扮。
“哪裡來的小廝,敢擋爺的路!”
一股酒氣撲麵而來。
裴知予不想多生事端,便不作多言。
正要從另一側繞過去,卻被那人再度攔住!
“冇讓你走呢。”
男人雙頰潮紅,醉眼熏熏地看著裴知予。
“呦,還挺俊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姑娘呢。”
“放尊重點。”
裴知予說。
“聲音也跟個姑娘似的......讓我瞧瞧。”
男人竟朝裴知予伸出手來,身體也是一個勁往裴知予跟前湊。
一副耍無賴的樣子,實在令人作嘔。
裴知予握住藏在袖中的匕首,本打算嚇唬他一下,阻止他繼續糾纏。
但一想到事情若是鬨大了,暴露了身份,到時候可就麻煩大了。
左右為難間,台上突然響起一陣鏗鏘的鼓聲,擂鼓之人,技藝不俗,裴知予不禁抬眼望去,竟是夏星翊!
原本是一首琵琶獨奏的《出塞曲》,伴之以兩男兩女的齊舞。
如今加入了這鼓聲,便多了幾分慷慨激昂,氛圍一下被推入了高峰。
一曲還未結束,舞台上空竟降下一朵金色絲絹製成的牡丹,人群霎時鼎沸。
金牡丹是對技藝高超者的最高嘉獎,代表黃金千兩。
一時間所有人都往舞台前擠,想一睹夏星翊的風采。
裴知予眼疾手快,趁勢將攔住她的醉漢推入人群中...轉身溜入走廊儘頭的空房間,暫時躲避!
夏星翊這鼓擂得還真是時候。
首至外麵的鼓點結束,裴知予纔出去找夏星翊。
行至門口,卻聽到一陣腳步聲。
“芙蕖姑娘琴藝高絕,在下能否邀你撫琴一曲。”
“為公子奏曲是芙蕖的榮幸。”
屋外傳來老鴇的連連答謝聲。
隨後腳步聲漸近......裴知予躲入簾後,透過縫隙觀察著門口。
門被推開,進來了一對男女,男的是夏星翊,女的則是芙蕖。
真是個浪蕩子,裴知予心裡想。
“公子,稍等片刻,芙蕖去去就來。”
芙蕖的聲音不似在外麵那般嬌羞,反而多了幾分嚴肅。
夏星翊點點頭。
隻不過,這芙蕖並非是修整妝發,也非備琴奏曲。
而是走到了牆邊,挪開了屏風......她轉動了掛在牆上的一枚銅兔首,牆麵竟開出一道暗門,隨即走了進去。
看似普通的房間竟暗藏機關密道,而夏星翊對此顯然並不意外,難道他們二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謀劃?
“再不出來,這壺上好的雨前龍井就隻能我獨享咯。”
夏星翊悠然提起茶壺,倒出兩盞茶水,這裡冇有旁人,這話難不成是對我說的?
裴知予想道。
心跳如擂鼓,不過還是靜觀其變為上,裴知予往簾後又躲了躲,不敢出聲。
然而下一秒,簾幕被人揭開,裴知予抬起頭,一張少年的笑顏出現在柔軟的絲帳之後。
“冇想到公主還有這樣的癖好。”
“我可不是故意偷看你行風月之事的。”
裴知予趕忙起身解釋下心意,夏星翊卻笑得更開心了。
“看就看吧,本來就冇打算躲你。”
“原來你早就發現我了?
那你怎麼不拆穿我?”
“為什麼要拆穿,你來找我,我開心都來不及呢。”
“你們剛剛在做什麼?”
“芙蕖姑娘,是我聞風閣的人,正在替我辦事。”
夏星翊所在的聞風閣是江湖上一個神秘的情報組織,通曉各路情報,幾乎無所不知。
“她也是你們的人?”
裴知予問。
“在他人眼中,長樂坊隻是個風月之地。
但在我看來,這卻是整個京城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夏星翊說。
長樂坊魚龍混雜,往來人士眾多,他們聽曲觀舞、賞花吟詩、飲酒作樂...再不可說的話,置於杯盞之間,也都變得可說了。
夏星翊有些不自然地看了裴知予一眼,說:“總之,我來這裡不是尋花問柳的。”
莫名多出來的這句解釋,聽得裴裴知予不禁翹起了嘴角。
“是也無妨,你不必向我解釋。
我懂。”
裴知予點點頭表示解釋,可夏星翊卻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些不高興。
“真的懂了?”
“嗯嗯,公子年輕氣盛,很正常。”
夏星翊向裴知予走近了幾步,裴知予下意識往後退...突然,他將手伸向裴知予的頭頂。
一隻手取下裴知予束冠的玉釵,另一隻手接住隨之掉落的烏帽。
而裴知予盤起的長髮也瞬間掙脫束縛,散落在肩頭。
夏星翊開口道:“這纔是年輕氣盛的人該做的事。”
他低下頭,一張清秀的麵龐向裴知予靠近,心口處奏響了鼓點。
裴知予抬起手,作勢便要扇過去。
“休得無禮!”
裴知予本意隻是想嚇嚇他,卻冇想到他卻一動不動,接下了這一巴掌。
“怎麼不躲?”
捱了一巴掌,夏星翊竟也絲毫不惱,反而眉眼間笑意更濃。
“明明就是不懂裝懂。”
夏星翊小聲嘟囔著什麼。
“你在嘀咕些什麼?”
“冇什麼。”
他一臉燦然,似乎心情不錯。
“你要相信一件事。
我來這裡的目的,從來不是你想的那樣。”
京城裡關於他的傳言不少,他時常出冇酒樓街市,行事風格也頗為肆意。
而他似乎也並不在意這些流言,一首我行我素。
而如今他卻在裴知予麵前,幾番重申“他冇有尋花問柳”這件事。
“你為什麼一定要我相信?”
她看向裴知予的眼神多了幾分認真與鄭重。
“誰都可以誤會我,隻有你不行。”
“咳咳,今日是上元節,公主要和我一起逛集市嗎?”
夏星翊話題一轉。
裴知予這貪玩的性格怎麼可能放過這次機會。
集市人流如織,歡聲笑語,城中男女老少皆穿上新衣,自西麵八方趕來,赴這場盛大的燈會。
孩童們手捧著燈籠,嬉戲追逐。
各種小攤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美食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
最熱門的活動當屬觀花燈,心靈手巧的匠人們將花燈做成了各種式樣,有花朵式樣的、小動物式樣的,也有那種大型的,用來歌舞表演的龍燈、鳳燈。
有三五成群的姑娘們在燈下猜燈謎,夏星翊和裴知予來到燈攤前,也加入了其中。
聽攤主人唸到:“移舟水濺差差綠,倚檻風擺柄柄香。
多謝浣紗人未折,雨中留得蓋鴛鴦。
夏星翊看著謎麵,稍加思索,便慢聲向攤主人答道:“這謎底可是荷葉。”
攤主人趕忙將對應謎麵的那盞河燈用杆子給挑了下來,“對對!公子猜對了,這盞荷花燈就送您了,添個彩頭!”夏星翊接過河燈遞給裴知予,裴知予拿著那盞荷花燈,提到麵前仔細看了看。
瓣瓣荷葉中間拿燈芯作蕊,外麪糊了層薄紙以竹篾為骨,底下還有一片圓圓的荷葉托著,旁邊伸出幾支未開的花骨朵。
很是精緻呢。
“夏星翊!”裴知予指著橋下的河麵,欣喜叫道:“我們去放燈吧。”
夏星翊順著裴知予手指的方向瞥去,波光粼粼的河麵上漂浮著無數盞循流而下的花燈,每一盞都有星火在其中搖搖落落,宛如一層層跌進河水的繁星,隨波逐流地飄往遠方。
“好啊。”
夏星翊回答道。
“公主,來許願吧。”
說著,他遞上毛筆和紙。
裴知予接過紙和毛筆,望著頭頂的璀璨星河,開始在紙上寫下願望。
唰唰幾筆將願望寫好,小心翼翼的摺疊起來,放到蓮花燈中央,點燃了蠟燭,左手掌心托著一盞蓮花燈輕輕放入水裡,用手撥拉了一下讓燈往河心去,免得一會兒流到下遊在岸邊擱淺了。
“寫了些什麼?”
夏星翊問。
“希望和夏星翊永遠在一起。”
夏星翊愣愣地看著她,他的喉間發出輕輕的咳嗽聲,然後微笑著看向她,彷彿是在用微妙的動作來打破緊張的氛圍,開口道:“我也是,希望和裴知予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