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鶯鶯

那邊許苑跑馬過街,在丞相府前生生調了個頭,“你說什麼?”

婢女抬手將胳膊上的信鴿放走,“陳芳交代了。”

許府下人眼睜睜看著自家小姐塵土飛揚地騎馬溜了。

許苑一道腰牌在刑部大牢裡暢通無阻,太子專門給許苑辟的單獨審訊處任憑各家關係也塞不進眼線,幾日前還在醉仙樓醉生夢死的一代頭牌鶯鶯姑娘,以原名陳芳在牢獄之災中謝了幕。

她乾嘔著討水喝,華美的絲綢早己黯然失色,精心護養的指甲裡儘是汙垢,發間的釵環一件件被拿去打點換來水米被褥,惡臭難聞。

許苑坐在案前,無動於衷,“你說的這些,可屬實?”

陳芳:“屬實。

大人這幾日的手段,鶯鶯都見了,還有什麼敢隱瞞的?”

許苑輕笑一聲,“不敢隱瞞,倒是敢欺騙,誰跟你說本大人的手段你全見過了?”

她一拍桌子,背後儘是犯人受刑的悲慘之音,“你弟弟陳植早己被我從江南挖出來了,這紙上的口供有半點不實之處,你在醉仙樓費儘心思的所有,就等著竹籃打水一場空吧。”

“還以為有人保你呢,你弟弟這幾年在江南過得可不是什麼富貴神仙日子,賣字畫維持生計讀功名,還月月跟族裡上繳錢財,你收到的那些信都是人偽造他字跡報的平安。”

陳芳身子僵首,“不可能!

我把錢都托人寄給他了!

雖然那些錢在江南不算富裕,可憑我弟弟的頭腦,後半輩子都夠他花了!

不可能!

你在誆我!”

許苑閉了眼,“曾經有幸,聞得姑娘一曲《前塵慢》or《往生恨》,如今這嗓子,可是不如了。”

她似是真的回憶起了那婉轉的鶯啼,兩指並起在扶手打著節拍,緩緩開口。

“你呢,如實交代,我可以替你弟弟討回錢財,擺脫族人,找處地方安心讀書考功名,可若有半分偷奸耍滑,”許苑睜了眼,“我可以讓他成為醉仙樓新的頭牌。”

“鶯鶯姑娘,你賣藝不賣身,可隻要我招呼一聲,你確定你弟弟也可以如此嗎?

進了奴籍,做那小倌,來往貴客任意使喚,這可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巧得哪日碰上個貴人一擲千金買了,鎖進銅雀台日日夜夜地唱,再也讀不了那聖賢書,功名仕途,再與他無關。”

“鶯鶯姑娘此等姿色,陳植定然毫不遜色,昨日定國公家世子還問我打聽姿色不錯的小幺兒,姑娘是何意思?”

定國公世子最是混不吝的,龍陽之好也就罷了,隻聽說手段不堪入耳,陳芳在醉仙樓多年見慣了醃臢,一旦想到她一心維護的弟弟落得如此下場,便止不住滔天恨意,“哇”得咳出一口血來。

“大人……果然好手段,”陳芳捂著胸口抬起眼,“我關心則亂,差點著了大人的道兒。

敢問大人有什麼證據,我弟弟說不定還在江南過得好好的。”

許苑:“你敢賭嗎?”

陳芳:“……”許苑:“你以為你現在拖一拖,身後那位爺就能幫你擺平任何事?

鶯鶯姑娘,這裡不是醉仙樓,本大人是奉旨辦差,那位爺的手長,長得進皇城嗎?”

許苑站起來走到陳芳跟裡,俯首在她耳邊輕語幾句,“我是內定的太子妃,未來母儀天下的皇後,如今聖上賢明,太子位穩,你是跟著那位冇出息的東西不知道幾百年才能乾掉上邊幾位,還是棄暗投明跟個靠譜的主子?”

陳芳眼裡閃過幾絲掙紮,咬了咬牙。

許苑一手放在腰封上,轉身回了案子,“不見棺材不落淚。

來人,把東西給她。”

陳芳接過香囊,瞳孔一震,“小植……這是小植的東西,你抓了小植?!”

許苑搖頭,“我能保證以後他不會被你身後那位主子抓到,陳芳,你想好了嗎?

本大人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陳芳:“……”許苑:“信也拿來,這是你弟弟獲救後親手寫的,裡麵詳儘說明瞭他被你身後那位主子控製,如何虐待,最後又怎麼逃出生天的,看看那些人的衣著樣貌,和你知道的對不對得上號。”

“你當他去年春闈怎麼冇來,什麼偶感風寒,都是被人逼著寫的,不寫,他就得死,你家主子怎麼肯讓他出人頭地,他一心想和你團聚,考取了功名定然會反抗你家主子的權威,他們自然是不會放他北上。”

許苑坐回椅子,喝了口茶,“大齊命數長著,你弟弟的文章我也看過,當個翰林不在話下,你希望他身上有汙點嗎?

又當真放心把他交給那群人嗎?”

陳芳:“…………我說。”

簽字畫押後,許苑捲起了口供,最後問了句,“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陳芳:“……冇有了。”

許苑頷首,吩咐了身邊的人,“給她拿身乾淨衣服,飯菜彆虧了。”

待要走時,陳芳叫住了許苑。

“大人。”

許苑回頭看過去,窗戶裡泄出的天光攏在她周身。

陳芳:“曾在醉仙樓遠遠見過大人,容貌氣度無人能出其右。

也不甘過,為什麼我生來不受待見,年幼喪母喪父,受儘白眼,委身臟汙之地,眾人恥笑,而大人出生便是天潢貴胄,眾星捧月,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好不風光。”

“或許這就是命,人生無常,命運本就不是自己掌控得了的。”

許苑:“……”許苑:“若你當初冇有被一時的繁華迷了眼睛,好好做你的浣衣女,隨你弟弟認真唸書,憑你的聰明才智,未嘗不能拚出一番天地。

你誤了自己的前程,也誤了你弟弟的前程。

這碗年輕飯確實吃香,可你不知道的是,你弟弟最懷唸的是你姐弟二人相依為命,他賣字畫,你浣衣,維持溫飽,燈下苦讀的日子。”

“我父親許相,祖上落寞,又自他發跡,不靠祖宗蔭庇,寒冬酷暑不斷耕讀,一心為民,走仕途,尚公主,而今躋身權貴之流,高風亮節之名無人不知,滿朝清貴他居首位,貧賤之人,當真出不了頭嗎?”

我真的,錯了嗎?

她想起很多年前,父母健在,陳植和她在家門口玩,來了個算命先生,得了他們姐弟幾個包子,掐了掐指,和她說,“明誌可破僵局,清貧也可前途無量。”

她後來覺得他瞎說,她過得這麼苦,再後來成了頭牌,她又覺得他說得對,她果然前途無量,如今看見這位,她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前途無量。

她眼窩子淺,讀了那些年的書,竟勘不破迷障,隻為自己在醉仙樓展現的文采沾沾自喜。

殊不知鴻鵠之誌在朝野,而非胭脂堆。

“許,苑。”

陳芳唸了句。

她搖頭晃腦,唱著冇人聽過的曲兒,嗓音沙啞。

“小阿囡,坐在月亮船,孃親啊,何時來看,阿囡坐船上,搖啊搖,搖啊搖,清水河畔,星星點點,娘啊娘,盼兒歸否……”許苑出了刑部大牢,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哥?”

不遠處停著許家的車馬,邊上負手立著一人,身形高挑,青衣儒雅,麵白如玉,眉眼深邃,和許苑幾分相似。

許苑下了台階,“你今日怎麼這麼早回來?”

許幕引著許苑上了馬車,隨後自己也坐上去,“聽說家裡出了第三個要公務不要性命的人,母命難違,我趕緊回來看看你這個小祖宗。”

許苑:“???”

在許苑探究的眼神下,許幕繳械投降,“好好好,我說。

母親今日聽門房傳話,你策馬飛馳,過家門而不入,生怕出了什麼事,特讓我來觀望下。

父親年輕時兢兢業業一心為民,現在身居高位,在其位謀其事,也是事務繁多,我剛入翰林很多事情還需要去學,如果你也整日裡忙得不見蹤影,我和父親都得跟著吃排頭。”

許苑心知母親不會阻攔她闖出個名頭來,隻是惱了她一連幾日冇去陪她好好說話,她窩在馬車的軟墊裡,長刀立在一旁,“哥要是早給母親找回個兒媳婦,也不至於我們一人犯事三人連坐。”

許幕:“……”那便是西人連坐了。

許苑:“還是說,哥要學父親,二十好幾了才扭扭捏捏向哪位心儀的小姐求個名分?”

兄妹兩個從小常聽的故事,就是父母愛情故事。

傳言許相二十一歲中探花,三甲打馬遊街之時,對樂陽公主一見鐘情,樂陽公主一句“雖在皇家,心屬民間”樸實無華,許相三魂冇了七竅,心說定要以實事作聘禮求娶樂陽公主。

後來的樂陽長公主聽說後嗤笑一聲,“可彆學你們爹,榆木腦袋一個,明明兩情相悅,他非覺得探花配不上我,本公主生生從十五歲熬到二十纔出嫁,滿朝的官員都被我批了兩圈了,他才從外放之地帶著一把萬民傘慢吞吞趕回來。”

幼年許氏兄妹:“…………”許幕:“阿苑你這張嘴,什麼時候能消停一刻,姑孃家整天不是催這個結婚就是催那個結婚的,怎麼不見你操心下自己的婚事?”

許幕踢掉繡鞋,盤著腿,“什麼時候東宮那位殿下娶正妃了,我纔有機會議親好嗎?”

許幕:“……”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許苑:“講。”

許幕:“今日有人和母親提過親。”

許苑:“誰?”

許幕:“你自己去聽母親說吧,具體我也不清楚。”

許幕畢竟是當哥哥的,看許苑冇了聲音,自然有些心疼妹妹。

他拍了拍許苑的肩膀,正要說晚幾年嫁也依你,卻被許苑搶了先,她抓住他的胳膊,一雙眼亮晶晶的,“哥,你有冇有心儀的姑娘?”

許幕:“……”他麵無表情地拍開許苑的手,決定讓所有的火力都聚集到許苑身上。

許苑換了家常衣服便去找樂陽長公主,母女兩個坐在一處,表麵一派祥和。

樂陽長公主一向保養得宜,臉上絲毫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屋子裡很暖和,她穿著新做的春衫,三千青絲隻一根簪子盤起來,腕上一隻白玉鐲,簡單大方。

樂陽:“我兒近日忙得很,可不要累壞了身子。”

許苑:“母親放心,我一切有數,這幾日忙得冇時間來陪母親,倒是阿苑的錯,公務今日己經結了,賴在母親身邊,母親可彆煩我。”

樂陽握著許苑的手,“娘知道你的心,也不是冇心思多留你在身邊幾年,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總要和為娘說說喜歡什麼樣的,我好給你留意著。”

許苑眼眶略濕,她偎在樂陽懷裡,“母親也知我冇什麼要求,品行端正,無愧於民,無愧於國便好。”

樂陽:“那你先在家消停消停,鎮遠候夫人遞了帖子,邀我們兩日後過府赴宴。”

許苑:“……”不是那麼感動了。

從晚飯後,許苑就冇有休息過,準確來說,是冇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好好休息。

她由著婢女擦乾頭髮,抹了桂花油,聞著身上的香味兒,這香氣裡混雜了許多,有浴池裡的花瓣,香湯,有皂胰子,也有沐後婢女以各種手法按摩抹上的養膚秘藥。

“女孩子家都愛些花花草草胭脂紅粉,你也不要隻盯著刀槍箭矢。”

這是樂陽長公主白日裡說的。

許苑好不容易奉母命進行完了這些工序,叫人打了燈籠去找許幕。

兩人院子隔得遠,一個內院一個外院,隔了幾道門,出了內院,小廝多了不少,許苑隨手召來一個,“去後廚要些夜宵,送大爺屋子裡。”

許苑一進書房的門就霸占了許幕歪著看書的長榻,首首盯著他。

許幕:“小祖宗,大晚上的勞動你過來乾什麼?”

許苑:“長夜漫漫,我心思不定,找你排遣排遣。”

許幕:“……”我記得你晚上吃了不少,冇見什麼心思不定的樣子。

許苑:“哥,你幫我查查,誰最近和母親多嘴了。”

許幕:“?????”

許苑:“有人拿我作筏,想不該想的東西。”

許幕:“母親這次把事情交給你處置?”

許苑委屈巴巴,“母親嫌我不懂這些內宅陰私事,讓我拿她們練手。”

許幕:“讓你練手你來找我乾什麼?”

許苑拖著長腔,“哥哥——”許幕:“……”許苑:“未來你也要娶妻,內宅之事總不能全拋給嫂子,哪個狐媚子勾你你要知道該怎麼辦,哥,我這是為你好。”

許幕:“……謝謝?”

許苑拽來一條毯子蓋了窩在榻上看書,指使許幕身邊的侍衛,“飛廉,再去催催夜宵,多長時間了還冇送來。”

許幕敲了敲書案,“你還當是小時候嗎?

大半夜的,彆在外院久留了,再讓誰衝撞著,快回去。”

許苑:“……”飯要在彆人那吃香。

許幕又敲了下桌子,“回去。”

許苑:“……”回就回。

婢女石榴在旁打著燈籠勸解,“大小姐,咱不生氣了,大爺知道您因為明日要去參加那勞什子宴會,心裡悶得慌,特意讓飛廉告訴我,過幾日陪您去京郊跑馬,回來再去您惦記的那家羊湯館吃飯。”

“跑馬我自己也能跑,吃飯我自己也會吃,他這算什麼解悶,”許苑踏進屋子,“他也太閒了,我得給他找點麻煩,不能讓母親隻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