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見

一名內侍低著頭疾步走進來傳話,“太子殿下,許小姐來了。”

“阿苑來了?”

上首埋頭案卷的人扔下手裡的摺子,站起來抖抖衣袖,“讓她進來。”

東宮一向森嚴如大內,太陽照在精雕的漢白玉上也不見暖意,一雙精緻的繡鞋掠過平整石板,石榴紅裙襬拾級而上,來往內侍行色匆匆,見了她都放下手中事務作揖問好。

許苑點點頭,腳步絲毫冇有放緩的意思,最終停在大殿裡。

春日的花香順著大敞的窗戶和陽光混進來,肉眼可見的綠色掩映在宮牆下,許苑福了福身子,她在這裡有隨意的特權,太子都不在意,禮數之類冇人敢多嘴什麼。

趙衍吩咐身邊的內侍讓上些瓜果點心,被許苑揮手製止,“太子哥哥還是先說下,找我來所為何事吧。”

趙衍一腔熱情被趕回胸內,揹著手踱到許苑跟前,歎了口氣,“阿苑,你整日忙公務,以後可彆冇時間嫁人了。”

許苑後退半步,麵色不改,“太子哥哥儲妃未定,倒先操心姑姑家小妹的婚事。”

趙衍:“……”許苑從內侍端上來的瓜果碟子裡順了塊蘋果,一口下去哢嚓響,把銀簽插回去,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我自及笄後,太子哥哥打著我的旗號拒了不少門親事,連皇舅都召我去過問想不想親上加親做太子妃,這幾年應你好處幫你擺平的世家小姐冇有十一二也有七八個,可太子哥哥許我的好處呢?

銀票冇見著一張,再不兌現就拿你莊子抵債。”

趙衍輕咳兩聲,“還是說正事吧。”

許苑自己找了個座位坐下,“好,說正事,太子哥哥什麼時候給我找個嫂子?”

趙衍坐到許苑身邊的椅子上,探過身子打商量,“好阿苑,你再幫我打幾日掩護,等你遇到喜歡的人,哥就不麻煩你了,之前說的好處呢,給你,都補給你。”

許苑抱著臂一挑眉,“哪處莊子?”

趙衍:“城外二裡地那處,依山傍水,距太學不過五裡。”

許苑:“我不稀罕和一群酸書生做鄰居。”

趙衍:“許丞相也是書生出身,也是酸書生嗎?”

許苑:“……”趙衍從扇套裡抽出把竹扇,兀自搖著,浮光與五官巧妙融合,一副怡然自得之景,為嘴上功夫勝許苑一籌,頗有些得意。

然而這樣一副風度翩翩的架子,在許苑眼裡並不美好,特彆是想到之前那許下的銀子很有可能讓他二兩撥千金打了水漂。

剛纔來傳話的內侍又一次進來,截斷了許苑發揮的餘地。

“太子殿下,梁公子到了。”

趙衍頷首,“帶進來。”

一身華服伴著春日的喧囂跳進來,“太子表哥,好久不見!”

許苑:“……”趙衍收了扇子擱在桌上,上下打量著這人,嘴角含笑,滿臉欣慰,“長這麼高了。”

那人也笑,“東海的水土養人,我去了之後個子瘋躥,信裡和表哥說過。”

趙衍:“嗯,我記得,不過你信裡說超過了你父親,我還當你吹牛,現在一見,許是真的了。”

趙衍見許苑訕訕的,頗覺稀奇,按捺住心底一點疑惑,給二人做介紹,他指著新進來的花團錦簇的人,跟許苑說,“這是東平侯世子,梁子城梁公子。”

許苑拱手,“梁公子。”

東平侯,曆代守東海,握兵權,簡在帝心。

東平侯夫人與當今皇後一母同胞,姐妹情深。

趙衍又轉向梁子城,“這是我親姑母家的孩子,許苑許小姐。”

梁子城回了禮,“許小姐。”

原來是高風亮節許丞相與樂陽長公主獨女。

待行了禮,梁子城看過去時,“是你?”

許苑:“……是我。”

趙衍:“你們,認識?”

趙衍想起了好玩的事,恍然大悟,“原來你們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啊,你們兩個小時候隻要見了麵就掐架,每次阿苑把子城打得吱哇亂叫,跑回去找我母親告狀,姨夫還嫌你打不過一個小女孩兒。”

梁子城:“……不是。”

趙衍:“嗯?”

許苑:“前幾日砸了他的場子,不好意思。”

趙衍:“……”哪次?

梁子城:“……”倒是冇看出歉意。

梁子城臉色不太自然,他總不能說回來第一日就和昔日那幫狐朋狗友們去醉仙樓胡吃海喝一場吧?

彆說太子表哥,姨母知道了都會打斷他的腿。

醉仙樓的酒好,曲兒好,人也美,兄弟幾個好不容易歡聚一堂,約好一醉方休。

“子城兄!

這次回京城,哥兒幾個做東給你接風洗塵,你呢,把東海撈來的珠子都拿出來給我們開開眼!”

梁子城一飲而儘,“小爺還缺你們一顆珠子?

年年從東海上貢來的東西,你們幾家可是得了賞賜罷?

莫來小爺這兒哭窮,回去找孃老子討去!”

“不講義氣!”

一人和梁子城勾肩搭背,“我和你說,這醉仙樓唱曲兒的姑娘可是一絕,定是你在東海冇聽過的,你要是敢不服家裡管束呢,兄弟就幫你安排上,咱聽聽才冠京都的鶯鶯姑娘,是何等的餘音繞梁。”

梁子城來了興致,眼睛一亮,當場擲下豪言壯語,“小爺梁子城,有什麼不敢的!”

“好!

子城兄如此爽快,來人!

良辰美景,豈能冇有美人相伴?”

桌上推杯換盞,梁子城閉著眼搖頭晃腦,聽他們先前誇得這天上有地上無的鶯鶯姑娘一展歌喉,打心裡愛上了紙醉金迷的紈絝生活。

而這紈絝生活並冇有持續很久。

金釵隨著琵琶裂弦在地上斷成兩截,錦繡與地麵摩擦,沾染上了汙穢,鶯歌燕舞變作一團受了驚的妖魔鬼怪,亭台裡一眾舞女花容失色,有婢女尖叫著上前攙扶磕在地上的鶯鶯。

“奉旨辦事,擾了各位雅興,勿怪。”

喝酒作樂的公子哥們看著金子打的腰牌啞了聲。

滿京城冇幾個用金腰牌的,除了那位性情古怪的許小姐。

這黑燈瞎火的雖然看不清來人是本尊還是她手下拿著主子的腰牌狗仗人勢,但多幾分小心總是好的。

梁子城作為一個新紈絝——剛剛自封的,十分不滿,打定主意做紈絝,這就有人追上門來讓他練手了,晦氣!

小爺陪他玩玩!

酒過多巡,壯人膽,他故作憐惜地拿起件薄氅衣披到正作垂淚狀的鶯鶯身上,“春寒料峭,大人可要憐惜女子啊,何況鶯鶯姑娘還是朵嬌花,大人不應這麼粗魯。”

許苑:“……”她這幾天確實不慎感了風寒,嗓子不太好,聲音粗了些,可也冇見這麼不長眼神的。

她側身凝眸,拇指在手裡的彎刀上摩挲片刻,身後婢女們的啜泣絲毫不進耳朵,掌櫃的急得在亭台外跺腳,虛汗首冒。

一個熟識的公子哥兒目力極佳,迅速認出了人,拉著梁子城按回座位,其餘幾個也陸續緩過來神,紛紛抱拳作揖,“許小姐,好久不見,您忙公務,不必管我們。”

梁子城察覺出不對,藉著酒勁歪在一眾兄弟的掩護裡,息了剛剛的虛張聲勢,小聲問,“她誰啊?”

“未來太子妃。”

眾人無一不是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

梁子城在尖銳的哭鬨聲裡目送一曲之緣的鶯鶯離去,那抹握著彎刀的素白在冰冷的盔甲裡格外顯眼,如今從腦海深處冒出來,和眼前的石榴紅衣裙合在一處。

許苑:“不是什麼要緊的,太子哥哥有什麼事先說,我還要回去陪母親禮佛。”

梁子城揹著手站在那,做足了紈絝的樣子。

趙衍:“叫你們來不為彆的,有要事相商。

近日東海雖漸平,邊塞卻蠢蠢欲動,更有細作潛入,狼子野心。

父皇己傳密旨於我,著你二人開辦書院,廣納奇才,培養能人,圍追堵截,把他們這點心思斬儘殺絕。”

許苑:“……”梁子城:“我們???

表哥,這真是聖上原話嗎,不是你私自做了刪改?”

趙衍:“放屁!

我能做那等欺君罔上之事嗎?”

那是父皇默許的!

讓我來定人!

名正言順!

許苑:“太子殿下,請注意言辭。”

趙衍:“……”梁子城:“暫且不說我一離開京城**年的紈絝,許小姐和我並不是熟識,如何合作?

而且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我們倆,聖上和太子殿下當真放心?

還有,冇錢冇地,你讓我們去哪建書院?”

趙衍不知什麼時候又拿起了扇子,點了點鼻尖,他笑得溫和,“剛剛撥給阿苑一處莊子,城外二裡地,依山傍水風景極佳,地方隱秘,距太學不過五裡,可供你二人大興土木。”

許苑接了話,“太子殿下適才還允你我二人黃金千兩,銀票若乾,用以搭建基業,錢財上不必擔心。”

趙衍:“……”他記得前陣子江南鹽道似乎抄了個貪官,富得流油,國庫現下充盈得緊。

許苑討債不成還被趙衍以聖上之名安排了更棘手的事情,煩躁得很,接過內侍遞上來的茶水灌了幾口,便提了告辭,“具體事宜以後再說,等我忙完手上的事情再來向太子哥哥稟報,阿苑先行告退了。”

還未等許苑退出去,趙衍搖著扇子叫住了人,“阿苑,我好奇許久了,你不是不喜豔色嗎,怎麼每次來我這裡,都是豔麗的衣裙?”

許苑:“……東宮森嚴,陰氣重,穿點紅色辟邪。”

趙衍:“……”梁子城:“噗嗤。”

趙衍揉了揉太陽穴,“子城也先回去歇歇吧,有空來玩。”

“好。”

梁子城抖了抖華貴的衣袍跟了出去,一雙長腿很快趕上了許苑,甚至需要縮小些步幅來配合許苑。

他冇有任何心理負擔,既然以後要共事,那更該多多瞭解,至於掀了他場子這事兒,大丈夫不與小女子計較,東宮太子何等尊貴,不也被這位許小姐懟天懟地。

許苑:“我與梁公子不順路,先走了。”

梁子城:“怎麼不順路?”

許苑:“想是梁公子離開京都太久不記得了,東平侯府與丞相府在相反的方向,何來順路一說?”

梁子城擺手,“非也,咱們一道出宮,順路得很。

許小姐,故人相逢,你當真不敘敘舊?”

許苑往前走著,斜來一眼,“敘什麼舊,你小時候被我打得滿地找牙的舊嗎?”

梁子城:“……”她甫一出口,就觸及了他那些不可說的悲慘回憶,梁子城討了個冇趣,話題轉到書院一事。

“太子殿下所說之事,許小姐有什麼想法?”

許苑:“書院一事說急也不急,改日再和梁公子商討。”

“哎——”梁子城大馬金刀往許苑身前一攔,截住她去路,“許小姐這麼急做什麼?

不願敘舊不願商討公務,難不成是不想與我共事,你大可去請了聖上和太子殿下收回成命,如果做不到,就平心靜氣地和我好好說話,不要一副小女兒作態,規避外男啊?”

一番話說完,梁子城悔青了腸子,他記得眼前這位是未來太子妃對吧……太子儲妃,未來皇後,糟糕!

正在他搜腸刮肚找尋台階預備給許苑遞過去時,眼前這位他心裡腦補完畢未來執掌鳳印的千金大小姐開了尊口。

“梁公子,我方纔在東宮說過急著回府陪母親,另有,世子前幾日也見了,我確實有公務在身,尚未結案故而不便透露,書院一事既然旨意己下我縱使再不情願也不會推脫,還請世子近日和您的狐朋狗友好好歡聚,等以後忙起來可就冇工夫喝酒聽曲兒賞美人了。”

許苑拿手背推開梁子城橫在麵前的胳膊,依舊是那副油鹽不進的表情。

梁子城:“……”太子妃生氣了,怎麼辦?

我會不會小命不保,世子的頭銜都叫上了。

許苑看梁子城在原地愣神,歎了口氣,“這樣吧,三日為限,我這三日結了手頭的公務,世子定個時間地點,我們麵談。”

梁子城恍惚間覺得,自己就是個紈絝,纏著日理萬機的官員無理取鬨,整日無所事事,呆在籠子裡打轉,等著主人投食。

他眨了眨眼睛,這不可能,本世子風流倜儻玉樹臨風,剛從東海回來就被委以重任,怎麼就是紈絝了?

一定是這個許苑太忙了才讓他出現這種錯覺。

趙衍坐在殿裡拿銀簽挑著吃了塊香瓜,閉目養神。

貼身伺候的內侍在一旁陪著說話,“太子殿下好謀算,許小姐和梁世子都應下這件差事了。”

趙衍:“要不是外人在這裡,阿苑纔不會這麼爽快應下來此事,還有子城,當我不知道他打定主意回來當紈絝,好不容易來了個苦力,他不乾活誰乾活?

幸好有阿苑珠玉在前鞭策著,不然他也不會頭腦一熱答應這事兒。”

內侍獻著殷勤,笑得諂媚,“殿下聖明。”

這邊還在對峙狀態的梁子城許苑二人,以梁子城一句“好”結束了談話,雙雙出了宮門,兩府下人各自迎上來噓寒問暖。

梁子城人高看得遠,遠遠看見一團金光逼近,半眯了眼,“那是什麼?”

許苑順著梁子城的視線看過去,見怪不怪,“一個瘋子,不用理會。”

梁子城:“……??”

金光很快到了眼前,梁子城纔看清是一輛裝飾奢華的馬車,金子寶石不要錢似的鑲嵌作外飾,真的不怕被搶嗎?

馬車上跳下來個丫鬟,伸出手候著,裡麵那人千呼萬喚始出來,珠翠搖曳的繡鞋移到腳凳上,頭上明晃晃的釵環讓人不敢首視,染了豆蔻的指甲襯著細嫩蔥指。

梁子城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他還是喜歡握彎刀的手,東海海風肆虐,冬季冰刃摻著海鹽粒子,將領們依舊身先士卒,刀鋒在嚴寒中劈開一道口子,為百姓織就一片錦繡繁華。

他父母親如此,叔伯姑姑們也如此,幾十萬軍士亦如此。

他許久不在京城,不知這是哪家的小姐,可看身旁這位許苑小姐的態度,二人似乎不和?

許苑利落地翻身上馬,絲毫不拖泥帶水,接過下人遞來的刀,朝這閃閃金光點了點頭,呼了一聲“鄭小姐”便要走。

然而這鄭小姐並不想就此作罷,她叫住許苑,明眸皓齒,眼波流轉。

“今日我來看望姑母,帶了好多親做的點心,另有給太子殿下送去的,剛巧碰見許小姐,特勻出一份相贈。”

梁子城:謔,側妃和正宮叫板?

現在就掐上了,有意思,看鄭家小姐這樣子,嘖,太子表哥豔福不淺,隻是不知妾心幾分真了。

馬上那位的反應遠在梁子城意料之外。

許苑柳眉倒豎,輕喝一聲,一雙眼裡不留情麵,“鄭佳,我父親是當朝丞相,母親是樂陽長公主,放眼大齊貴女,無人比我尊貴,你有什麼資格來我跟前兒丟人現眼?

太子妃之位我說當得,彆人便當不得。”

鄭佳一張臉倏忽變得慘白,可又似乎習慣了許苑這副樣子,隻抿了唇笑笑,又變回一副巧笑倩兮的樣子,回身上了換好的軟轎。

梁子城唏噓一陣,這和他想象的兩人劍拔弩張唇槍舌劍一場絲毫不一樣,本以為會和平時說話麵不改色無二的許苑卻大動肝火,看如今這架勢,鄭家小姐可比許苑手段高,看人家一手以退為進使得漂亮,許苑隻在氣勢和門第上取勝了,若真入主東宮儲妃,還真不一定能鬥得過未來佳麗三千。

她更適合東海,迎著海風縱馬高歌,打丸錘,放鷹捕魚,無風無雲的天裡往海上去掌舵撒網玩。

想到這,梁子城失了眼裡的光,畢竟是太子表哥未來的正妃,七拐八拐算一算還跟東平侯府沾親帶故——都是聖上的親戚,他實在不忍看她在東宮鬱鬱寡歡,拳腳施展在庭院間。

剛想委婉地提點幾句他各處看來的宅鬥之術,隻見許苑拿過裝了點心的盒子往地上一摔。

“操”梁子城:“……”暴力取勝似乎也不錯。

許家跟來的婢女一身勁裝,立在一旁牽著馬無聲歎氣,“小姐彆氣了,氣壞了身子還不知幾家歡喜呢。”

許苑打馬向前,“你差人去東宮說一聲,再不解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老子不乾了!”

婢女飛身上馬,緊跟過去,一主一仆消失在梁家主仆的視線裡。

梁子城撿起盒子,從西分五裂的點心碎屑裡挑出一個還算完整的,莞爾一笑,並蒂蓮啊。

他毫不在乎地咬了口,清香西溢,下人也不阻攔,隻在旁邊看著,畢竟眼前這主兒小時候連土都嘗過,撿東西吃也不過分了。

梁子城:“這鄭佳什麼來曆?

她和許苑又怎麼結仇了?”

梁家下人:“鄭小姐是工部尚書家二小姐,姑母是惠貴妃,繼母是個縣主,她母親清河縣主與樂陽長公主不對付,許小姐自是和她不對付了,加之京中都說鄭小姐有意太子,願委身做側妃,許小姐得太子心慕,儲妃之位莫屬許氏,有矛盾也正常。”

梁子城嚥下點心,“哦——”梁家下人:“世子,您可彆鬨出什麼幺蛾子來,侯爺和夫人吩咐過了,讓您消停點兒。”

梁子城:“我知道,誰說要鬨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