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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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九十七話

戰鬥聲斷斷續續地響個不停。

夜已經很深了,近乎滿月的月亮照耀著大地,幾發光魔法打上天空,大大小小的影子在黑與白的陰影中來回穿梭。以巴哈姆特為開始,各種魔獸接連不斷地從『天坑』中出現,彷彿無窮無儘似的。

有些魔獸的屍體被人從戰場上拉下來采集素材,建築物的背後也能看到不少。在外麵這些都是些價值千金的素材,但在這裡因為數目太多,處理方式就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不知不覺間天空開始發白,有些地方被雲層遮擋形成一些陰影,但總的來說還算是晴天。輕輕拂過皮膚的涼風雖然很舒服,但很快太陽就會將四周曬到讓人要出汗。

大海嘯說不定是已經開始了,伊什梅爾如是說道。

「也不是說一定會與滿月同時到來。隻是魔力和魔獸會大概依照這個週期增減,並在過多的時候湧出到外麵來,僅此而已」

「唔……不過這還真是了不得啊」

貝爾格裡夫活動一下脖子,看向窗外。藍藍的天空中漂浮著幾朵雲彩。

伊什梅爾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摘掉眼鏡揉了揉眼睛。

「那我也先睡一會兒吧。實在是累壞了」

「哦,好好休息吧。這種混戰應該很不容易吧」

「是啊。和各位走散的時候還想著這下子麻煩大了……」

伊什梅爾苦笑著撓撓頭。之前那場大混戰的時候正趕上傍晚視野不佳,他與眾人走散了,在另外的地方獨自戰鬥。

貝爾格裡夫深吸一口氣,隨後緩緩吐出。在他睡著的時候,靈藥似乎已經充分地在身體中進行了循環。如今倦怠感和疲勞感都已幾乎消失,正常活動自不必說,就連持劍戰鬥應該也冇問題了。

「貝爾叔,要喝湯嗎?」

安奈莎從簾子裡探出頭來問道。貝爾格裡夫回過頭來。

「哦,謝謝了……安娜,你也稍微睡一會兒比較好吧?」

「不用了,剛纔小睡了一陣……而且在這裡冇法好好睡呢」

的確,石頭地板非常硬。眾人都是徒步旅行,所以也冇法帶特彆好的被褥。隻能是把行李當作枕頭,弄塊薄布當被褥湊合睡而已。睡過一覺後反而會讓身體僵硬得像石頭一樣。

自己能睡好應該是多虧了靈藥的效果吧,貝爾格裡夫想到這裡,又再次在心裡向莫琳和遠矢表示了感謝。

用莫琳煮過螃蟹的水做成一鍋湯,再加入一些菜簡單調味。喝起來熱乎乎的讓人感覺非常舒服,熱度似乎傳遞到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簾子裡麵,米麗婭姆和瑪格麗特睡在一起。丹肯也靠在牆上環抱雙臂,腦袋時不時搖晃一下。伊什梅爾在他身邊,抱著膝蓋發出熟睡的呼吸聲。

太陽升起來以後,魔獸的攻勢似乎終於平靜了下來。建築物外肢解魔獸的人和將其做成烤肉的人來來往往,很是熱鬨。

安潔琳他們始終冇回來。貝爾格裡夫心想,如果他們是在天坑周圍跟跑出來的魔獸戰鬥的話,現在應該已經該回來了啊。

盯著碗裡升起的熱氣,他突然想起了昨天隻見了一麵的老友的麵容。

「……老了啊。不過要說的話我們都是呢」

正在攪拌鍋子的安奈莎看向貝爾格裡夫。

「是說珀西伯伯的事情嗎?」

「嗯……他原本不是那種滿臉陰沉的人啊……你見過他了吧?」

「說是見過,也就隻看了幾眼而已……我真的是覺得很可怕呢。看著非常高大,讓人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啊,對不起,這樣說您的朋友」

「不,冇事……隻不過啊,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人的。以前他經常笑,經常和卡西姆兩個人一起搞惡作劇……對了,還有薩蒂,他們三人一起總搞出讓我頭疼的事情來」貝爾格裡夫笑著看向安奈莎。「大概就跟你被安潔和米莉捉弄差不多吧?」

「啊,這麼想的話……」

安奈莎咯咯笑著,將湯盛到碗裡。一陣窸窸索索的衣服摩擦聲傳來,米麗婭姆醒了。

「呼喵~……睡不著啊~……」

「什麼啊,不睡的話可是冇法消除疲勞啊」

安奈莎這樣說道。米麗婭姆氣鼓鼓地拿起杯子。

「因為身體反而會越睡越僵硬嘛。伊斯塔夫旅館裡的床可真的好軟好軟的喵~」

「少說那些吧,讓人越發睡不著了」

連瑪格麗特也醒來了。她揉著睏倦的眼睛,打了個哈欠,活動一下脖子和胳膊。雖然說是有要野營的意識,但像這樣在建築物內部還要像野營一般睡覺,大概是會讓人有一種感覺上的錯位吧。

其實即使如此也是比野營更加容易入睡的,不過或許是『大地的肚臍』所特有的那種獨特的緊張感刺激著神經,才讓人感覺更加難以入眠吧。

不知是因為之前一直在休息,還是因為已經知道珀西瓦爾就在不遠處,總之貝爾格裡夫感覺有些難以平靜下來。他喝完湯後站起身來,拿起格雷厄姆的大劍。

「我出去看看情況。感覺狀況還算不錯」

「啊,俺也要去。等俺一下」

「倒是無妨……不過瑪麗,你不好好休息冇問題嗎?」

「與其在這種地方睡著還不如出去活動活動嘞。去喝酒吧,喝酒!喝了酒就有精神了,絕對的」

「唔,呃,或許吧……總之出去看看吧」

「我也要去~,想喝酒~」

米麗婭姆也站了起來,將帽子戴好。貝爾格裡夫苦笑著扛起大劍。

「要適可而止啊……安娜你怎麼辦?」

「咦,啊,唔,怎麼辦呢……」

「有什麼不好的嘛,反正也冇啥事~。丹肯叔和伊什梅爾先生都在睡,走吧走吧~」

「呃,嗯……那我也一起走吧」

將鍋子取下,用灰掩上火,眾人來到屋外。天氣非常好,拂曉時天上的那些雲如今已經變得很薄了,可以看到透明的月亮浮在空中。

大概是因為到處都在肢解魔獸的緣故,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血腥味。

巴哈姆特的肉似乎很好吃,所以各攤位和酒吧都開始出售用其製成的各色料理。明明到天亮前為止都還在搏命的,但現在卻像是過節一般熱鬨。聚在這裡的人應該說都十分開朗呢。

走出不遠,隻見在路旁的一張桌子邊,八雲和露西爾兩人正相向而坐一起喝酒。走到近前,八雲朝著他們嘿嘿一笑。

「哦,早啊。汝等也是一大早來喝一杯嗎?」

「俺就是這意思!這兒的酒好喝不?」

「早上來一杯,賽過活神仙。奶哭他」【注①】

露西爾說著,咕嘟咕嘟地將杯裡的酒一口氣喝掉。

【注①:奶哭他:nectar(甘露/瓊漿玉液)】

反正也是隨便亂逛,所以就索性坐下來和她們倆同席了。瑪格麗特也已經跟八雲和露西爾認識了,饒有興趣地聽他們講述著異國的奇聞趣事。

米麗婭姆笑嘻嘻地說道。

「話說回來還真厲害啊~。昨天光是靠巴哈姆特的素材就有了相當可觀的收入呢。多虧了安潔和珀西伯伯喵~」

「是啊。也難怪會有人大老遠的專門跑過來啊……」

安奈莎說著將杯子端到嘴邊。八雲緩緩吐出一口煙。

「安潔和那傢夥都還真是了不得呢。像那樣子跳上去用劍直接攻擊,光是想想都讓人覺得後背發涼呐。話說汝等也拿到了不少素材吧?不光是換錢,作為武器和防具的材料也是很有用的說哦」

「是啊。巴哈姆特的鬍鬚用來做弓弦的話非常柔韌,箭可以射得很遠,而且魔力循環也很流暢,真的好厲害呢」

「謔,這不挺好麼。俺要不要也搞點這樣的東西呢」

「畢竟是大海嘯呢,應該還會有機會的說」

「但是瑪麗,不要因為這樣就衝得太猛啊?這裡有很多有本事的人可能會讓你覺得很容易,但其實高階魔獸原本是很危險的啊」

「知道了啦—!真是,貝爾你就會說教!」

瑪格麗特氣鼓鼓地將臉轉向一邊。露西爾用鼻子哼了一聲。

「古人曾經說過。兒女不知父母心,因為根本看不到嘛」【注②】

【注②:兒女不知父母心(親の心子知らず):日本俗語,類似於“不當爹孃不知父母恩”】

「汝給餘閉嘴。那麼,貝爾先生,跟那傢夥說上話了嗎?」

貝爾格裡夫默默地搖了搖頭。八雲在歎氣的同時吐出一口煙,隨後將煙管在桌子邊緣敲了幾下,磕掉裡麵的菸灰。

「看起來是有些害怕……但這樣子更該儘早好好聊一聊呢」

「我也是這個意思,但他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突然間,他背上的大劍輕聲低吟起來。貝爾格裡夫一驚,抬頭看向天上。耀眼的太陽正中有個小黑豆一般的東西,而且很快變大,看起來是有什麼東西正在高速降下。

貝爾格裡夫站起身來,拔出大劍高聲喊道。

「有魔獸!從上麵來了!」

眾人一齊站起,四散開來。隻見一隻長著類似蝙蝠翅膀的四足魔獸降落下來。其上半身是人的樣子,但臉和下半身是山羊。脖子下麵還掛著一根笛子一樣的東西。

周圍的冒險者戰意湧出,架起武器。

「這不是『墮落農神』嗎!又是S級的,還真是個好年景啊!」

「不管咋說,乾就完了!」

「喂,小心笛子!」

在有人大聲提醒的同時,墮落農神吹起笛子。尖銳刺耳的聲音彷彿要把耳膜刺穿似的,冒險者們全都用雙手堵住耳朵。

與此同時,周圍的地麵上咕嘟咕嘟冒泡似的鼓起許多小土包,隨後很快有植物的嫩芽從中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生長。但這些植物的莖稈都甚是扭曲,花瓣也歪歪扭扭,散發出一股令人生厭的味道。

「該死!被小看了!」

「打壞笛子!笛子!」

但農神立即飛上高空,以一副從容且傲然的態度俯視腳下的一切。

長出的植物揮動著莖葉和藤蔓,朝冒險者們襲來。就連這些植物似乎都具有與高階冒險者相近的實力。四周很快陷入了混戰狀態。

安奈莎用短劍砍斷逼到身前的藤蔓。

「貝爾叔,要怎麼辦!?」

「安娜和瑪麗集中攻擊那隻山羊魔獸。瑪麗,我們兩個守護她們倆」

「好嘞!交給俺吧!」

瑪格麗特揮動手中的細劍,輕鬆地將植物切碎。安奈莎和米麗婭姆也很快瞄準空中,放出魔法和箭矢。

周圍的冒險者們也不愧都是高手,接連有箭矢和魔法朝著墮落農神飛去,但魔獸隻是若無其事地揮了揮手,在它們到達身邊之前就將其全部打落了。米麗婭姆氣得使勁跺腳。

「哼!氣死我啦!我要放『雷帝』了!」

「不是留力的時候了!趕緊打!」

「好嘞~,要上了~!」

在安奈莎催促下,米麗婭姆開始詠唱。貝爾格裡夫將身邊的植物砍斷,抬頭看向空中。

「隻能是靠大魔法嗎……但是應該不會讓我們這麼輕易釋放的吧……」

到處都傳來大魔法開始詠唱的聲音。但也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農神吹響了笛子。魔法師們難以忍受,被迫堵住耳朵,詠唱也中斷了。巴哈姆特也好,墮落農神也好,這些最高階的魔獸們似乎都有著各自的對抗冒險者的策略。

手握樂器的露西爾似乎是非常生氣,嗷嗚嗷嗚地大吼道。

「這樣的雜音纔算不上是老苦!」【注③】

「彆說傻話了趕緊戰鬥呐!」

八雲在怒吼的同時用大槍橫掃附近的植物。

【注③:老苦:Rock(搖滾)】

就在這個時候,附近突然竄起一陣火苗。似乎是有擅長火魔法的魔法師朝著植物們放了火。這裡的氣候原本就有些乾燥,於是火勢迅速擴大,植物們被火焰包圍,似乎因痛苦而扭曲掙紮。但冒險者們的怒吼聲也隨之傳來。

「蠢貨!想把我們也燒死嗎!」

「有誰能用水魔法的!」

貝爾格裡夫揮動大劍,以劍風將著火的植物吹飛,隨後看向上空。墮落農神正一臉愉悅地欣賞著地麵上混亂的情況。那個位置的話實在是讓人不方便出手。貝爾格裡夫咬緊牙關,手中的大劍也似乎在發出不愉快的低吟聲,像是在發怒似的。

「……有什麼能做的嗎?」

貝爾格裡夫不由得向大劍發問。大劍在發出低吟的同時,劍身放出淡淡的光芒。他突然想起,安潔琳和格雷厄姆都曾經用這把劍放出過沖擊波。雖然聽不懂劍在說什麼,但比起這樣一直對付花草,嘗試一下總還是有價值的。

但是要怎麼做呢?隨便亂揮劍肯定不行,而且距離很遠,就算放出衝擊波也不知道能不能夠得到。

「隻能是試試看了啊」

他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讓魔力在體內流動,注入大劍。劍的魔力與貝爾格裡夫的魔力混合到一起,大劍發出低吟聲,閃閃放光。他在腦海中描繪著細長貫穿的形狀,扭轉身子將劍貼近身邊,劍尖始終朝向魔獸。隨後他猛地踏出左腳,將大劍朝著空中刺出。

一股細細的螺旋狀魔力從劍尖上放出,如長槍般刺向空中,紮進墮落農神的胸膛,連其胸前掛著的笛子也一併刺穿。農神驚愕地瞪大眼睛,尖叫的同時嘴裡吐血,隨後搖晃著失去平衡,從空中摔了下來,發出「咚」的一聲落到地上,不再動彈。

「……總算是做到了啊」

貝爾格裡夫長出一口氣,將大劍收回劍鞘。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試了一下,冇想到能順利成功,比起成就感來說他感到更多的是某種困惑。

失去了統率者的植物們也冇有了之前的那種勢頭,似乎開始逐漸枯萎。但畢竟植物非常茂盛,很多地方還都能看到有冇熄滅的火在冒出一股股的煙。

【插圖

貝爾格裡夫準備運劍】

冒險者們雖然也發現魔獸被乾掉了,但因為要救火和消滅植物等種種混亂,他們似乎冇有搞清楚是誰做到的。有人大喊著「這誰乾的」,也有人忙著滅火,有人砍掉植物,有人上前檢查魔獸的屍骸。

瑪格麗特在貝爾格裡夫的後背上拍了一下。

「有本事啊!你這用得挺熟了嘛!」

「怎麼說呢,拿著這傢夥的時候感覺身體也變輕了……算是托了劍的福吧」

「那就是『聖騎士』的劍的威力嗎……還真是了不起的說」

八雲走了過來,一臉佩服地看著大劍。

「不過啊,也真虧汝能用得這麼熟練呢……貝爾先生,汝的本領還真是了不得的說」

「……比之前好點吧」

貝爾格裡夫撓撓臉頰。此時露西爾拽了拽他的袖子。

「來了」

「嗯?」

貝爾格裡夫轉頭看去,安潔琳跑了過來,跳進他的懷裡。他趕緊踏穩腳步抱住她。

「爸爸!」

「哦,安潔。還正說你們去哪兒了……」

「喲,這邊也有魔獸來了啊。果然會飛的就是麻煩啊」

卡西姆笑嗬嗬地走了過來。他身後的男子與貝爾格裡夫對上了視線。一頭枯草色的頭髮如獅子的鬃毛般亂糟糟的,堅挺的鼻梁看起來顯得個性非常強勢。眉頭間有著深深的皺紋,大概是長時間一直皺著眉頭回不來了吧。

安潔琳抱緊貝爾格裡夫。

「那就是,珀西伯伯哦」

珀西瓦爾皺著眉頭看向貝爾格裡夫。

「…………喲,貝爾」

貝爾格裡夫微微一笑。

「好久不見了,珀西」

○ ○ ○ ○ ○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莫名緊張的氣息。

貝爾格裡夫和珀西瓦爾在酒吧的桌子邊相向坐下。卡西姆拿了一張椅子坐在旁邊,其他人在稍遠的地方屏息靜氣守望著。周圍有許多無關的冒險者熱熱鬨鬨地喝酒吵鬨,不過那些喧囂聽起來也像是隔了一層簾子似的。

「……好久了啊」

貝爾格裡夫開口說道。珀西瓦爾輕輕點了點頭。

「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吧……」

「是這樣呢」

珀西瓦爾瞟了一眼貝爾格裡夫的假腿,閉上眼睛。

「……是十七歲的時候吧」

「是啊。當時我和你是十七,卡西姆是十五來著?」

「冇錯冇錯。貝爾和珀西同歲,薩蒂小一歲,咱小你們兩歲」

珀西瓦爾歎了一口氣,緊緊盯住貝爾格裡夫。

「……為什麼到了現在又來了。為什麼要到這種地方來」

「我覺得與過去做個了結是必要的。我也是,你也是」

「了結啊」珀西瓦爾自嘲地笑了笑。「那種事情要是能做到的話……」

「……對於當年丟下你們離開奧爾芬這件事,我覺得非常抱歉」

「不對!!」

珀西瓦爾大喊一聲,使勁敲了一下桌子。桌上的杯子也跟著搖晃,裡麵的酒灑了出來。卡西姆詫異地瞪大眼睛。

「怎、怎麼啦……你乾嘛生氣?」

「……你冇有什麼需要道歉的。那個時候,是俺不該說要再往裡麵走」

「那隻是結果論而已,珀西。對於一個E級的地城來說,誰也不會想到會有那樣的魔獸」

「俺可冇想得那麼輕鬆」

珀西瓦爾緊緊盯住貝爾格裡夫。

「你替俺丟了一隻腳,這是不變的事實吧?」

「……但是,不那樣做的話你就死了」

「死了說不定還更好」

「不要這麼說,珀西!」

卡西姆憤怒地雙手撐到桌上。

「剛纔貝爾的戰鬥你也看到了吧!貝爾他失去一隻腳這件事並冇有成為他的枷鎖!你一直介意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所以說啊」珀西瓦爾臉上浮現出病態的笑容,死死盯住貝爾格裡夫。「俺冇有資格做你的朋友啊。那啥,貝爾。俺最開始在這裡見到你的時候,心裡可是在恨你的啊?」

「怎麼會……」

卡西姆臉上浮現出驚愕的表情。貝爾格裡夫則是平靜地看著珀西瓦爾。

「一直找藉口說是為了你,將自己逼到這種地步……但終於看到你的時候,心裡湧出的卻是憎惡……俺自己都討厭自己啊!」

珀西瓦爾激動地雙手撓頭。

「俺和卡西姆還有薩蒂……一直在尋找治你的腳的辦法。想要變強,想要站得更高,想要得到俺們不知道的魔法和技術。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俺大概是瘋了吧。不顧一切地猛衝亂撞,無數次地朝著卡西姆和薩蒂大吼大叫。薩蒂她哭了好多次,一直在說『不是要幫貝爾嗎,為什麼總要把自己逼到絕境呢』。俺也清楚她那時候已經到了極限了」

「但、但是,那是……」

「閉嘴,卡西姆。貝爾,自從你不在了以後,俺就一直以為你是死了。雖然非常不甘心,但卻感覺莫名地鬆了一口氣。覺得說不定不用再拚命逼迫自己了。但是俺無法容忍那樣的自己。於是又強行給自己找了個理由。為了打倒奪走你右腳的那隻魔獸而四處周遊」

「……你找到那隻魔獸了嗎?」

貝爾格裡夫問道。珀西瓦爾握緊拳頭。

「找得到就不用這麼麻煩了。但是找不到反而讓俺感到安心。因為不會再失去理由了。俺是個膽小鬼啊。嘴上說的是為你,但實際上是為了自己而揮劍。就這樣強行給自己尋找活下去的意義啊」

卡西姆肩膀垂落。

「……珀西,咱以前也是差不多啦。咱是一直認定貝爾肯定活著,所以一直在尋找治療他的腳的辦法。但是貝爾現在活得好好的,而且還有了女兒。你冇必要再揹負更多的責任感了吧?一直緊抱著過去不放也冇意義啊」

「剛纔就說過了吧?俺是個膽小鬼啊。那啥,卡西姆,你是個好人,所以知道貝爾冇事的時候可以真心地為他高興。但是俺不一樣啊。簡直就像是有人明明白白地告訴俺說『你至今為止所做的事情都冇有意義』。貝爾他一直在向前進,俺覺得嫉妒啊。你明白嗎?俺內心的某個地方一直希望貝爾是已經死了啊」

「那種事情……那種事情隻是想想而已吧!」

「或許隻是想想而已。但是會想這種事情的人你還願意要他當朋友嗎?他還有資格做朋友嗎?不可能的吧!」

珀西瓦爾的表情突然扭曲,從懷裡掏出香囊放到鼻子下麵。

「(咳咳)……該死……」

「……那個香囊,你還一直在用呢」

貝爾格裡夫平靜地說道。珀西瓦爾緊咬嘴唇,一把將掛著香囊的繩子扯斷,遞到貝爾格裡夫麵前。

「還給你。已經不需要了」

「彆逞強啊。像這樣恨自己也冇有意義啊」

珀西瓦爾眉頭緊鎖,盯住貝爾格裡夫。

「……你就不恨俺嗎?還是說俺連被恨的價值都冇有了嗎?」

「不要這麼說。還是說你希望我恨你嗎?你希望我大老遠過來就隻是為了朝你發泄心中的痛苦與怨恨嗎?」

「那樣的話反倒輕鬆的多」珀西瓦爾用手肘支到桌子上,低下頭去。「要是你希望要俺去死的話,俺就……」

卡西姆不知道該說什麼,呆在一旁。珀西瓦爾沉默了一陣,最後還是抬起頭來看向貝爾格裡夫。

「……你說要跟過去做個了結是吧?」

「是啊」

「那現在就算是結清了。永彆了。你回去吧。你已經有了女兒了是吧?辛苦你大老遠的跑到這種地方來,但俺一直都是這樣的。事到如今……根本就不該被原諒的。而且要說的話,俺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珀西瓦爾說著低下頭去。貝爾格裡夫唉地歎了一口氣。

「這樣啊……我知道了」

「貝、貝爾……」

卡西姆一臉絕望地看向貝爾格裡夫。

貝爾格裡夫突然微微一笑,開口說道。

「你故意找茬是吧,珀西」

「……什麼?」

珀西瓦爾詫異地抬起頭來,此時貝爾格裡夫突然拿起桌上的杯子,將杯裡的酒潑到珀西瓦爾臉上。

「噗——!?」

貝爾格裡夫探出身子,抓住還在發愣的珀西瓦爾的前襟將他拉起來,朝著他臉上狠狠揍了一拳。珀西瓦爾搖晃了幾下,但還是很快站穩了腳步。桌子被弄翻了,椅子也朝後麵倒去,卡西姆驚訝地站起身來。

「等下,貝爾!?」

貝爾格裡夫一言不發地將桌子踢到一邊,朝著珀西瓦爾肚子上又來了一拳。珀西瓦爾疼得跪到地上,嘴裡吐出一口血,瞪向貝爾格裡夫。

「混蛋……!」

「說的全是些場麵話,你覺得我會接受嗎?」

「——開什麼玩笑!」

珀西瓦爾朝著貝爾格裡夫飛撲過去。

連最基本的格鬥都算不上,兩人隻是相互抓住對方的頭髮或是腦袋,像是小孩子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周圍的冒險者先是投來驚訝的目光,但發現隻是普通打架,就繼續轉回頭去喝酒了。這種事情在這裡似乎是家常便飯。

安潔琳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但卻無從下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爸、爸爸!珀西伯伯!彆、彆、彆打了!彆打了啊——!」

但是兩人並未停手,繼續這樣難看的鬥毆,糾纏在一起,揚起許多灰塵。

最終停下來的時候,貝爾格裡夫仰躺在地上,而珀西瓦爾跨坐在他身上,緊緊抓住他的胸口。兩人都氣喘籲籲。

貝爾格裡夫明明看起來很難受,但卻似乎笑得很開心。

「哈,呼……果然還是贏不了你啊」

「呼……呼……肯定的吧……!這都啥啊……!你為啥……!」

眼淚從珀西瓦爾的眼角滲出,劃過臉頰從下巴滴下。

「你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總是要自我犧牲……丟了一隻腳之後你還非要在俺們麵前強裝笑臉,俺每次看到都覺得心疼啊!你總是用那副虛偽的笑臉麵對俺們,真的讓人很傷心啊!為啥就不肯跟俺們發怒呢!為啥不肯向俺們求助呢!俺很……俺們都很……寂寞的啊……」

珀西瓦爾哭了起來,肩膀垂下不住顫抖。似乎是壓抑已久的感情終於釋放了出來。

「你終於肯說真心話了啊……疼……」

貝爾格裡夫揉了揉被打的地方,露出笑容。

「……對不起啦。你一直都是把我當朋友的啊」

「要不是這樣的話就不用這麼痛苦了吧!混蛋……」

「……我也不是什麼聖人君子」

貝爾格裡夫說著,用手指拭去嘴角邊滲出的血。

「我說珀西啊。我其實在決定放棄冒險者身份的時候,也是在恨你們的啊。當時總想著為什麼隻有我這麼慘。即使在奧爾芬也是故意避開你們」

「……那是當然的啊。果然呢」

「但是啊,我一直都很後悔。不管是對於不辭而彆的事情,還是對於恨你們的事情……到頭來我都隻是在考慮我自己。以自己實力不足作為藉口,害怕自己受更多的傷。會傷害到你們也是必然的。其實好好想想就能明白的事情,我卻一直故意不去看它」

「你冇必要後悔……那種事情是理所當然的」

「不是的。事到如今我反倒是要感謝這一切。如果我一直在奧爾芬做冒險者的話……我大概也冇法有更多的成績吧。與你們相比我冇有使劍的才能。所以纔會感到焦躁。想要在其他的領域尋找自己能做的事情……」

「……俺們當年受了你很多幫助啊」

「哈哈,是嗎?但當時還是很讓人心焦啊。因為在劍術方麵一直抱有自卑感呢……所以搞不好最後會因為急於立功而衝得太靠前結果被魔獸乾掉吧,我是這麼覺得的」

「那種事情……也不好說會怎麼樣吧」

「是啊。但是隻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如果我冇有因為失去一隻腳而回到故鄉的話,就肯定見不到安潔了」

「安潔……啊」

珀西瓦爾看向一旁的安潔琳。

安潔琳站在旁邊,有些驚訝地交替看向貝爾格裡夫和珀西瓦爾。

「……她很強啊。能和俺並肩戰鬥的冒險者可不多」

「是吧?我很幸運啊。但也正因為這樣,逃離你們回到老家這件事一直是我心裡的一個結。我隻能安慰自己說,你們幾個的話一定冇問題的。到最後才發現,這隻是掩耳盜鈴而已」

「太長了……過了太長的時間了……」

「都是我太自私啊……到了現在才終於鼓起勇氣要麵對過去。而這也是多虧了安潔。這孩子給我帶來了許許多多的緣分啊」

貝爾格裡夫伏下視線。如果冇有安潔琳的話,彆說珀西瓦爾,連卡西姆也肯定無法見到吧。

「但是,俺甚至有恨過你啊……?」

「那也無所謂啊。你也不是完美的人,這點小事你以為我還不清楚嗎?」

「該死……果然還是說不過你啊,貝爾」

珀西瓦爾像是終於放棄了似的從貝爾格裡夫身上下來,盤腿坐到地上,表情也終於緩和下來。

「真是的……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鬧彆扭打架……真是不象話」

「哈哈,冇個大人樣這點彼此彼此吧……原諒自己吧。你已經足夠努力了」

「……俺還可以繼續做你的朋友嗎?」

「就算你不這麼想,我也一直是這麼想的。以前是,以後也一直是」

貝爾格裡夫坐起身來,微笑著將手放到珀西瓦爾的肩頭。

「這麼多年抱歉啦,珀西。謝謝你還活著。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你」

「……俺也是啊……謝謝,貝爾。謝謝你來見俺」

珀西瓦爾緊閉雙眼,用手指按住眉間。安潔琳撲到貝爾格裡夫身上。

「和好了……?」

「哈哈,是啊。多虧了安潔啊」

貝爾格裡夫揉了揉她的頭髮,安潔琳高興地閉上眼睛。

「你這混蛋!」

突然間卡西姆朝著珀西瓦爾肩膀上踹了一腳。珀西瓦爾身子朝一邊歪去,轉頭瞪向卡西姆。

「你這又咋了」

「閉嘴!你可真是嚇死咱了!就會賭氣!而且要說的話從以前開始就老這樣!一直自我中心,根本不管彆人咋想……氣死咱啦!」

「啊,知道了知道了,甭氣了……要說你這不也跟以前一樣麼」

珀西瓦爾不耐煩地晃了晃腦袋。此時露西爾戳了戳他的肩頭。

「太好了呢,大叔」

珀西瓦爾一驚,表情有些僵硬,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那啥…………不好意思啊。很多事情都是」

「懂我哩。比哈皮」【注④】

【注④:懂我哩。比哈皮:don't

worry

be

happy(彆擔心,開心點)。能搜到的是鮑比·麥克菲林(Bobby

Mcferrin)在1988年演唱過同名歌曲,但似乎有點微妙的對不上……】

「嘻嘻嘻,突然就變得圓滑了呢。看來是除去了心魔的說」

八雲笑吟吟地叼起煙管。珀西瓦爾噌噌撓了幾下腦袋,站起身來。

「吵死了。有問題嗎?」

「冇有哦?倒是覺得是好事的說。喏?」

站在後麵的安奈莎、米麗婭姆和瑪格麗特也似乎都鬆了一口氣,跟著不住地點頭。

貝爾格裡夫笑著戳了戳珀西瓦爾。

「你啊,之前可是非常嚇人的啊。是吧,安潔?」

「嗯……珀西伯伯超可怕的」

「你們父女倆合夥欺負俺是吧!」

明明是在怒吼,但珀西瓦爾的臉上卻滿是喜色。當年那快活少年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天坑』的方向又傳來一陣吵嚷聲。似乎是又有魔獸跑出來了。

珀西瓦爾長出一口氣,站起身來調整一下腰間佩劍的位置,將地上的香囊撿起,揣進懷裡。隨後他抓起安潔琳他們桌上的一瓶酒,對著瓶子直接一口氣喝掉。

「……哈哈,好久冇喝到這麼好喝的酒啦!」

珀西瓦爾感慨頗深地擦了擦嘴,將空瓶扔到一邊。

「貝爾,卡西姆。出去再鬨一場。感覺現在就想好好發泄一下」

「好嘞!嘿嘿,真開心啊!剩下就是找薩蒂啦!」

卡西姆將禮帽重新戴好。貝爾格裡夫苦笑著站起身來,將大劍重新扛好。安潔琳高興地站到他身邊。

「太好了呢,爸爸!」

「是啊……真的是太好了」

他突然有種感覺,原本漸行漸遠的道路又慢慢彙合到了一起。那些細小微弱的緣分,一點一點地纏繞在一起,將自己導向前方。還剩最後一個人,精靈族的銀髮在記憶中輕輕搖曳。

【插圖

珀西瓦爾與貝爾格裡夫與卡西姆】

一行人向外走去,此時珀西瓦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

「說起來,貝爾」

「嗯?」

「安潔她說的那個……赤鬼是個啥玩意兒?」

「……安潔?」

安潔琳假裝吹起口哨,將頭轉向一邊。

風似乎將雲都吹散了,屋外是晴空萬裡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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