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樓船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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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船楊帆,在水輪的驅動之下向下遊緩緩駛去。

汴河是整個大宋最重要的漕運水係,宋初金紫光祿大夫張洎就曾有言:“汴河水係,漕引江湖,利儘南海,半天下之財賦。”

圍城之初,還有左近勤王兵馬希望通過汴河趁夜運兵,暗渡增援。

不過金軍、尤其是完顏宗望率領的東路軍這已經是二次圍城,這位菩薩太子對汴京防務可謂是輕車熟路,知道像汴京這樣的巨城,看似壯麗恢弘、積儲如山,可實際上消耗也是驚人的!百萬人口,可全憑藉著運河漕運體係在做支撐!

所以,很快金軍便開始著手封鎖了汴京城對外的幾條水係。他們先是以弩手封鎖了河麵,後來索性架起浮橋,築起水城,將汴河攔腰斬斷,從此再冇有大小船隻敢接近這座恢弘城市分毫,財稅、糧草、援兵算是徹底斷絕。

就算這兩條江南過來的樓船,哪怕帶著些見不得光的使命,說實話也不敢貼得太近,隻想遠遠地尋一處水勢靜緩的地方用來交割,卻冇有想到反而為顧淵做了嫁衣。

不過,要說這兩艘樓船還真是巨大,非但將他們陸續收攏的六百多甲士全數放下,甚至連馬也一匹不差地牽了上來。兩浙路軍士,不乏熟練水手,操弄起這些船來駕輕就熟,哪怕因為人手不足速度終歸是慢了點,可沿著寬闊的汴河緩緩而行,距離那座燃燒的城池越來越遠,也讓他們這些潰兵心下漸漸安定。

顧淵將船艙騰給了傷員,甚至還細心地吩咐虞允文給那位帝姬單獨留了一間寬敞的客房。

到最後他自己反倒冇有房間可用,隻能裹成毛熊一般,從貨倉裡尋了壺酒,拎了隻精緻的瓷杯,走到甲板上來。

這落雪的寒夜裡,江風刺骨的寒冷,甲板上還有些值守的軍士擠做一團,他們鐵甲在身,角弓在側,看著周圍黑暗的汴河水,不住地竊竊私語。

“真寂寞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冇有。”

顧淵百無聊賴地抬頭看了看,隻見這樓船在雪中依然張著帆。藉著桅杆上一盞昏暗的燈光,他能看到那帆上繪著一隻人麵蛇身的圖騰,周圍還環繞著火焰組成的花環,在落雪中猙獰地張牙舞爪——他記了起來,那是江南曾家“金玉閣”的徽記。

那位號稱掌管著天下水路的曾公子手底下自然不可能有多乾淨,甚至比他這個私鹽販子出身的顧淵要肮臟得多,他給自己的幫會起了這樣一個雅號,可是到了徽記這一層到底還是漏出了碼頭黑街出身的馬腳,竟大搖大擺地將一個神話中的凶物“燭龍”繪在明麵上,用來震懾群雄。

甚至連他們私自發行的票據寶鈔上都有類似徽記。雖然為江南雅士所不齒,背地裡始終覺得他一個水匪出身的商賈,難登大雅之堂。可當著他的麵,卻冇有人敢質疑他的雷霆手段。

這些年,杭州府那些幫會,哪一個冇被這位曾公子掃蕩過?好在他們顧家一直靠著這位曾公子的船隊販鹽,讓他們兩家雖然偶有小摩擦,大體上卻還是相敬如賓的樣子。

“究竟是向南、還是向北?”冬日冷風中,顧淵將手中銅錢向天上拋起又接住,似乎是自己也打不定主意,隻能去問卜蒼天——他如今究竟該帶著手頭這點七拚八湊的殘兵去江南舔舐傷口,還是向北去找那位天下兵馬大元帥,再搏一把,用這五百多殘兵作為自己的晉身之資!去搏一場富貴!

在他的猶豫不定之中,銅錢又一次被拋向天空……

“……顧參議戰場之上殺伐果決,心中有惑,也會求問卜於蒼天麼……”

一個清越的女聲忽然在他身後響起。顧淵聽到,將銅錢抄到手中,倒是冇有立刻張開來看結果。

“倒不是,我隻是聽人說過,當你不知道如何選擇的時候就拋銅錢,因為在銅錢拋起的一瞬間,你就會知道自己希望哪一麵朝上了……”

他笑了笑,轉身,來的果然是那位帝姬。

此時此刻,她已經卸下了身上殘破的鱗甲,將身子裹在一件不知從哪裡搞來的大氅中。隻是那件大氅也灰撲撲的,讓她這個本該清麗高貴的美人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可笑。

“那參議可知自己究竟想如何選擇?”趙瓔珞走上前來,甚至毫不避諱一直走到他麵前方纔停住腳步。

卻冇想到這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顧參議,身上可冇有半點大宋文人的書生意氣。

尋常書生若是能得一位天家帝室如此低姿態的對談,怕是當即便會痛哭流涕,跪下來口口聲聲地說什麼肝腦塗地、敢不效死。

可偏偏這位顧參議,見這位帝姬走到自己麵前,竟然還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江風吹得散亂的頭髮,這等輕佻動作若是讓她父兄看到,治他一個流放之罪怕都是輕的!

“帝姬想我如何選擇?”顧淵笑吟吟地將酒倒在隨手拿來的杯子裡,看了看順德帝姬,又問了一句:“江風寒冷,帝姬要喝杯酒暖暖身子麼。”

“好。”趙瓔珞也冇有推脫,從他手中接過了酒杯,讓這位原本隻想客氣一下的顧參議隻能拎著一個酒壺故作豪邁了。

“我自然是想顧參議這樣的人,能助複這片山河的……”她抿了口酒,看著顧淵。

大雪如幕,隱入黑暗的汴河水,而他們的語氣都輕緩得很,看上去倒更像是朋友之間的閒談。

顧淵也喝了一口,不過這酒剛一入口他就覺得好像是一股火焰順著自己的喉嚨流淌下去,真不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嬌滴滴的美人是怎麼喝得了的。

他咳了兩聲,好不容易將這股酒氣壓了下去,方纔顧得上回答說:“我不過是個隨軍參議……重整河山這種事情,帝姬應該去尋康王殿下纔是……”

“可是我剛纔在船艙裡隨便與你的軍士們交談了一番,他們有的說,顧參議是兩浙路的勤王軍的屬官、有的說其實參議你是兩浙路轉運使,甚至還有人報出一個江南五路轉運使的名號……可我知道,大宋從來冇有過什麼江南五路轉運的……”

“查我了?”顧淵還是笑吟吟的,舉起酒壺與麵前這位帝姬碰了一杯,絲毫冇有因為她的天家身份就拘謹起來。

“是……顧參議見諒。”趙瓔珞說著低下頭,晃著杯中酒,難掩心中緊張。

她隻是年輕,可又不傻,兩世為人又在宮中待了這麼多年,多少還是知道,需要查一下這些人的底細。可韓、劉等軍將身份冇有問題,到這位顧參議這裡卻漸漸麵目全非了起來。

剛剛找到些許兵卒攀談打探這位,卻冇想到這些人竟然連他的官職都不清楚。很快地她便反應過來,這哪裡是什麼提軍北上的勤王先鋒——這分明是一個膽大包天的狂徒,收攏了一群還有心一戰的潰軍。

不過,非常之時,他們所需要的不就是這種狂被叛逆之徒麼?

不就是詐稱了些轉運使麼,若是能複了這大宋山河,她就算是此時許出去一個異姓王出去,怕是城中父兄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想到這裡,這位帝姬忽然舉杯,鄭重地又問了一次:“——神州天傾已至,瓔珞有意挽此天傾,自然也需有人相助。顧參議,可願助我?”

顧淵這時候稍微有些傻眼——他差點就跳起來,好傢夥,眼前這小娘子是正經的趙家帝姬麼?這是她那個藝術家皇帝老爹能生出來的?

此時此刻,趙家的好兒郎們絕大多數都應該躲在內城宮中哭哭啼啼吧?甚至於唯一一位在外招兵買馬的天下兵馬大元帥,怕是也隻帶著他那招募來的軍隊在相州一帶晃悠,怕是馬上就要為了躲避金軍鋒芒,避到濟州去了。

怎麼自己麵前會跳出這樣一位亡國帝姬,要拉自己下水,去做這大宋的裱糊匠!

他顧淵可不想去當李中堂那種冤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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