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樓船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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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向東南方奔出五裡有餘,直到被汴河擋住,方纔駐馬回望。

因為汴京圍城,原本繁華不已的汴河之上如今並冇有什麼船,即便距離鳳凰渡已經很近,他們也看不到河上有半點燈火飄蕩——那些民船,早早便南下躲避兵災去了。隻有河岸旁靠著兩艘龐大的樓船蟄伏在渡口處,船上見不到一點燈火,黑漆漆的就如同是兩條巨鯨的屍骸。

顧淵隻帶了幾名騎軍行進在最前麵,斷後的事情他幾乎是毫無保留的交給了韓世忠和張泰安。而那位帝姬和她帶出來的甲士跟在他的身後,興許是連番苦戰的關係,他們如今的行軍隊列也被拉得稀疏不堪。

“彆藏了,都出來吧。”他騎在馬上,看了看落雪之中靜緩的汴河,忽然高聲說道。

這一聲,在因為戰亂而人跡罕至的雪原上傳得老遠。不一會兒周遭便傳來動靜,雪堆後鑽出來幾十個凍得滿臉通紅的甲士,他們每個人身上披著的厚重的鐵甲,手中還拿著長斧、機弩,一看便是仿自宋軍製式。

而雪地裡也傳來馬蹄聲,從旁邊一處不大的林子裡竟然冒出來二十騎披甲騎兵,這些騎兵雖然為了雪地行動方便,隻有騎士全身披掛,戰馬隻對馬麵、前胸等要害處進行了遮護,雖然不如之前那樣防禦完全,可驟然這樣轉出也很是有些氣勢。

——看起來那位和自己天天混青樓和花酒的劉指揮,手上還是多少有那麼幾分本事的。即便手上隻有這麼少的人馬,卻還是能擺出這樣一個步騎結合、漸次防禦的迎擊體係出來。如果小隊的女真輕騎還是如以前那樣驕狂冒進,被他們兜住廝殺,少不得要吃一場大虧。

“顧兄弟,你猜得真是不錯,這些女真人現在都忙著圍攻汴京城,連哨騎都懶得派,兄弟們在這河岸邊埋伏了半天,連個斥候的影子都冇見到,不過潰兵倒是收容了不少。”那領頭迎上來的騎將自然是劉國慶了。

哪怕是剛剛經曆了這樣一場天傾一樣的潰敗,他說起話來卻也依然是豪氣乾雲的樣子,冇見有半分的頹唐。

顧淵搖了搖頭,又看了一眼汴京城的方向,這樣落雪的天氣裡,已是什麼都看不清,就連喊殺聲也漸漸聽不到了。

“西軍精銳被堵在了潼關,其他諸路援軍被人家一支支給按死在城下,他們當然不用在東南邊把什麼斥候哨騎費力撒到十裡開外去。

這樣的雪天,彆說是宋軍已經喪膽,就算是江南還有援軍開過來,劉兄你說,那些爛到根上的軍隊,連方臘都剿不滅,可還能用?”他說著頓了頓,終是狠狠地歎息一聲,“這煌煌汴京城——今日大概是完了吧。”

隻是冇想到,他的這句話說得雖然隨意,可卻正好戳中了原本正從身側列隊行進的甲士們心中痛處。

那些血戰突圍的廝殺漢們先是一時間鴉雀無聲,進而開始發出低沉的嗚咽——那是一種受傷野獸纔會發出的聲音。帶著沉悶、壓抑和隱忍的痛苦,像瘟疫一樣在這些曾經的汴京守軍心底蔓延……蔓延在這個山河破碎的夜晚。

劉國慶和顧淵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一個在西北前線打了半輩子的仗,城池易手的事情見得實在太多,心裡都麻木了。還有一位乾脆對這大宋就冇有半分歸屬感,從來的那一刻起就知知道這汴京城必定在今日隕落。

這兩位見到這場麵,一時間都不知所措。他們看向那位看起來有幾分英氣的張少將軍,卻冇想到那少年見狀非但冇有半點彈壓的意思,自己反而也跟著低聲啜泣起來,一時之間,哀慟的氣氛四散瀰漫。

反倒是那個本應該如一個精緻玩偶一樣的順德帝姬策馬過來,看了一眼這支幾乎是被自己強行帶到此處的隊伍,竟然朝著顧淵他們拱手先行了一禮。

“這些都是東京禁軍,估計不少人連家都安在了那座城裡。如今他們逃得條性命,誰知道和城內家人是否就是生死兩隔了……”她頓了一下,神色黯淡,“汴京城破,是我們趙氏的責任,負了這些守城士卒、也付了千裡勤王而來的諸位大人……”

她這忽然冒出來一席話說的顧淵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作答,隻得微微欠身,說了一聲:“帝姬……言重了……”

而他這一聲帝姬,讓劉國慶那雙眼睛更是差點驚了出來:““這……這是?”

顧淵點點頭,拍了下這劉國慶的肩膀,卻冇有再繼續說下去:“走了,這裡勞煩劉兄再替我們守半個時辰……等我們將這隊兄弟護送上船,咱們便走——老子今天在這冰天雪地裡待得夠久了,如今是一刻鐘也不想待下去了!”

“嗯……”那位白梃兵指揮使似乎還冇有完全明白過來,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對了,虞允文那小子在渡口收攏潰兵做得挺好。顧兄弟你把人領過去就行了,至於這裡有我守著,便是那完顏宗翰全師而來,我也能狠狠咬他一口肉下來。”

“他若真全師而來,你還不跑?留在這裡等死麼。”顧淵聽了,隻是搖搖頭,“咱們這些兄弟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屍山血海裡滾出來的,好不容易纔走到這裡,以後咱們若是領軍,可再也不能讓他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

“領軍麼……”

劉國慶想了片刻,隻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他剛想再追問幾句,可是顧淵已經打著馬走遠了。

這落雪之下,這位參議雖然穿著女真人的皮甲、裹著大氅,可還是被凍得夠嗆。此時他也覺得自己的懶意泛了上來,止不住地想著回到船上去,喝酒、烤火……嗯,最好再有一個小丫鬟給自己按按痠痛的腰腿。

說到丫鬟……

顧淵不自覺地側過頭去,瞥了一眼那位順德帝姬。興許是之前的苦戰已經透支了這位帝姬的全部的精力,此時她已經累得幾乎是趴在馬背上,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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