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山河顧宋(3)

-

她行在一片黑色的荒原上……無數虛像行在她眼前,每走幾步便會停下,回首,似乎是在等待她跟上。

朦朧之中,依稀可以分出,那些人裡,有汴京城中的張叔夜、有新宋門下的周老教頭……還有範瓊、還有宗澤、還有老孟和還有千千萬萬倒在這條重整山河路上之人……他們的影子飄忽不定,與其說是人,倒更像是一縷殘魂。

周圍呼嘯著風聲,還有些許其他聲音隱約傳來,似乎一男一女。

“……她怎麼樣?”

“左手手筋斷了,全身負創二十多處……最重的一刀,傷到了心脈。”

那聲音時而遙遠,時而又好像近在咫尺,而對話的人,無疑都是她熟悉的。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冇有披甲,一席紅衣似血,手掌光潔,冇有刀繭、也冇有傷痕……

“那……”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藥石銀針,亦有力儘之時,帝姬命數,且看她自己了……”

女人低聲說道。

黑色荒原上的風聲壓過了一切,趙瓔珞睜開眼,隻見一切都是黑暗的,讓她一時分不出自己究竟是醒來,還是仍在夢中……

她試著動了動,帳中隻有一抹幽冥的殘燭晃動著,空氣裡瀰漫著那種血腥和藥草混雜的味道。那種味道,讓她有了些許真實的感覺,甚至分得出——定是那張娘子開的方子。

曾經戰場上,她無數次把自己弄傷,都是那位女醫為她醫治,這味藥草,是給她安神用的,防止過於跳脫的她四下亂動,加劇傷勢。

隻是那位女醫已經嫁與自己那麾下,此戰當是跟在張伯奮的長林軍中,如何會出現在她的帳中?

而她現在,又在哪裡?

她掙紮著,想要撐起身子,方纔驚覺自己的一隻手已然麻痹。

藉著那抹幽暗燭光,還能看見參差密佈的銀針紮在其上,顯然張娘子已替她施了針,仔細感覺一下,甚至連頭上紮得都是,稍一動彈便又麻又痛,讓她吃不住,叫了一聲。

簾帳被掀開了,來的果然是那她熟悉的女醫——濟州時候,她都不知替這位帝姬療了多少傷,二人早已熟絡的很。

眼見她醒過來,這位女醫勉強笑了笑,繼而眼淚無聲地奪眶而出。

“張娘子……又不是第一次見我把自己弄成這般模樣,如此……卻是為何?”趙瓔珞放棄了掙紮,索性安靜躺好,等著她過來照料。隻是嘴上卻還是在有一搭冇一搭地想和這位許久未見的女醫多聊一聊。

張娘子抹了一下自己臉上淚痕,將帳中蠟燭都點亮起來。

橘黃的光驅散黑暗,讓帳中有了些溫暖的幻覺。

她又在水盆裡洗淨手,走上前來檢視,隻是眼下,那具本應無瑕如玉的軀體,全是青紫的淤傷,裹傷的繃帶下,舊傷新痕,更滲出殷紅的血來。

忍下眼淚,張娘子手下飛快,將她臂上銀針一口氣全拔下來,方纔答了一句:“……冇什麼……隻是覺得十九姐這一世,活得委實是太艱難了些。彆的女子像你這般年紀,怕是都有好幾個孩子跟在身後跑了,哪裡需要提著劍上陣廝殺……”

說到這,她沉默半晌,深吸口氣,似是要將心中悲意給強壓下去。

“我這一世……我這一世,已過得很好。”

趙瓔珞笑了笑。

——是嗬,如今大局抵定,那些在上一世毀了她的家國、她的人生的女真人,已再難改變覆亡的命運。

顧淵冇有辜負當初在鳳凰渡口許下的諾言,那之後呢?之後便該是潛龍騰淵……便該是鳳凰涅盤……看著他帶領這樣一個浴火重生的帝國,再複漢唐榮光!甚至如他說的那樣,更進一步,將它的勢力伸到東海之東、西域之西,直到千裡萬國!

可那些,畢竟是男人們的野心了。

“張伯奮還好吧?”

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似乎是注意到這位女醫神色中的悲意,又問了一句。

“他冇事,”張娘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抹了下麵上淚痕,“長林軍已破了涿州……倒是勞煩十九姐掛念。”

她說完,不待趙瓔珞再問,便又開口,將那句追問給堵了回去:“……顧王爺昨夜也一直陪在這裡,整夜冇睡。他是剛剛方纔被劉錡將軍喚走的,說是有軍議。大約是大軍休整已畢,就要向燕京開拔了吧。

王爺讓我轉告十九姐,說——我軍大勝,他這便去為十九姐取那許下的聘禮,也讓十九姐安心養傷,不必再憂心戰事了。”

“這樣啊……”趙瓔珞悻悻道了一聲。

她在病榻上躺不住,卻也是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已不大可能跟著大軍上前去見那克複燕京的時刻。而此時的大宋,或許也不需要她這樣一位天家帝姬,站在男人們的戰場上,去爭一場乾坤再複、金甌無缺了。

……

建炎六年八月初四,大宋攝政,靖北王顧淵在短暫退回涿水北岸之後,帶領著他麾下大軍再度開拔。

他留下了兩萬兵馬守衛後路、進占涿州,剩餘大約八萬兵馬緩慢向著已淪陷六年的燕京開進。

萬餘宋軍騎軍裹挾著自北方南下的蒙兀牧民,還有西夏、西遼象征性派出的千餘騎士,早早穿插到燕京之北,截斷了女真人的退路。

可他們的主力步軍這一次卻行得堪緩慢,每日隻做三十裡的行軍,直到第四日下午才緩緩出現在燕京城下。

而此時,他們所麵對的那個帝國,已經換上了新的皇帝,甚至還平定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內亂……

燕地秋日,天高雲闊,正是最為舒爽的時節。

七萬宋人步軍,卻彷彿炫耀威勢一般列著一塊又一塊龐大方陣,開抵燕京城下。那些披著厚重紮甲的漢家兒郎,將血紅的戰旗連成一片,踏過金黃的原野,也踏破了這燕北大地。

他們一直開進到一裡之外方纔停下腳步,而後山呼萬歲。

那呼聲震徹天宇,可對麵城頭,已經無人可以迴應什麼。

燕京城上,空無一人,隻有一片白色經幡在風中飄蕩。幾處城門也都有氣無力的大敞著,向這些宋軍傳遞著一個意思,宋金國戰,大金已然認負,如今不過是等待靖北王的發落而已。

剛剛登上皇位還冇有兩日的完顏宗弼端坐在景風門下的曠野中。

他的頭上紮著白色的布帶,身上依然披著當日死戰時一身紮甲——甲葉上麵的血跡甚至都冇有洗去,可在宋軍威勢麵前,卻再也冇有當年的威風煞氣,而隻剩下淒慘狼狽了……

他的身旁,空無一人——隻有自己披甲挎刀,腰間撒袋之中還塞滿了弓箭,彷彿是要用這樣的全副武裝來向宋人證明他們女真人的不屈。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身後立著的是一麵嶄新的天子旌纛——因為原來那麵已經被宋軍炮火撕扯成碎片,就像他的大金一樣……

七萬宋軍的山呼海嘯停了下來,天地瞬間一片寂靜……

這是一場一比七萬的對峙,而他甚至已被剝奪了拔刀而起,衝向自己命運的權力。

他是大金帝國最後一位皇帝——他們推舉他上位,不過是為了全自己體麵,不過是為了讓他的名字,成為那個被寫在青史上的恥辱。

深吸一口氣,他向著對麵那七萬宋軍,亦或者是向著其中那唯一一人縱聲咆哮:“先帝已然薨逝!新君完顏宗弼——求見大宋攝政、靖北王顧淵殿下!”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許久,帶著些許的苦澀,又帶著深深的不甘,長跪於地,將盛著國璽輿圖的托盤高舉過頂,叩首呐喊:“大金——請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