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章 補天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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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南麵戰陣雷霆一樣的轟響不絕於耳的時候,完顏希尹就已知道這場戰事的最後結局。

他這時候已經回到中軍將台上,還幻想著能夠替大金收攏些餘燼、能夠儘力給完顏宗弼爭取更多的時間,隻是一切都已是徒勞。

鐵浮屠幾乎剛剛開始衝陣,東翼陣線便被韓世忠和王德統領的兩路強軍徹底壓垮……那兩支強軍就像是鐵鉗一樣,從南麵、東麵層層疊疊地壓過來,他們的戰陣嚴密,神臂弓手同重甲步軍配合得當,周圍更有契丹遠攔子協助控製戰場,襲擾金軍大陣。

望著這一切,他慘然地笑了笑,知道今日一戰已經結束。

冇有僥倖、冇有奇蹟,最後的底牌也已甩出,卻還不是在宋軍火炮麵前撞了個頭破血流?

十四萬金軍潰敗疆場、淒惶奔逃。他們有的拋棄全身甲冑裝備,隻為能逃得更快一點;也有個彆執拗忠勇的人物望著這末日將臨的場景,痛哭流涕著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刀,終不必麵對這個帝國最後結局……

在整個戰場兩側,取得絕對控製權的宋軍輕重騎軍正越過還處於混亂中的軍陣,迂迴包抄他們的後路——這些騎軍,有豐富的追殲經驗,他們冇有紮死口袋,而是有意驅趕潰軍如潮,向北湧去,而他們就在這樣的潮水之中縱馬踐踏!

眼看著這絕望一切,完顏希尹終於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是參與過六年前汴京圍城的人,隻覺此時此刻的燕京城郊,恰如彼時彼刻汴京城下!隻是天道輪迴、時移世易……雙方角色已被徹底調換過來。

可究竟是誰改變了這一切?

是顧淵麼?還是那個大宋帝姬……

“希尹國相!希尹國相!”

正自茫然間,這員老將忽然聽見有人在將台之下急切地叫著自己。

他眯起眼,發現來者居然是郭安國——這位常勝軍都統,因為父親之前在遼、宋、金之間的搖擺往複,其實一直不得重用。此番帶著他上陣,也實在是無兵可用、無將可派。隻是他冇想到,在最後的大軍崩潰、拚湊出來的人馬星流雲散之際,這位北地漢兒居然還能聚攏千餘步騎,來到這將台之下!

“國相如何還在這裡,宋軍已破了前麵兩寨,這主寨定保不住,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郭安國此時同樣滿身是血,今日顯然也曾不惜身地廝殺,隻是如此帝國覆滅之局,早已不是一兩個忠勇之士能夠挽回的了。

“某如何不能在這裡?”希尹苦笑一聲反問道,“倒是郭都管你,還留在這裡等死麼?”

他想了想,走到台階上,挺直了腰,朗聲說道:“或者郭都管是想把某這把老骨頭綁了,再送到顧淵那裡,做你投奔新朝的投名狀?若是這樣,便速速動手——反正都已經是這樣境地,若能以某換都管新朝榮華,也算對得起你今日為大金死戰一場!”

“希尹國相如何這樣想……”郭安國一愣,連忙辯解,“我們郭家和常勝軍……逢大遼末世,宋、金爭鋒,不過是亂世乞活而已,自完顏家入主燕京,總算是給了我們幾年的安穩與活路,這等時候,如何會再有反覆!”

看著他那副困惑又恭謹的樣子,希尹卻擺了擺手,無力地笑了:“如今還裝這些恭順又有什麼意思……罷了,罷了,都管你還年輕,既不願綁了老夫去謀新朝富貴,便走吧——趕緊走!趁有機會再去謀自己一方天地!”

郭安國盯著他,思量了片刻,然後就在馬上向他深深地行了一禮,隨後撥轉馬頭,便準備離去。

不過他還走,便又被完顏希尹叫住。

“——郭都管,你這有煙麼?”那國相坐在最上一級台階上,衝他笑著,“便是被兀朮銷燬的那種……據說抽了能叫人忘掉煩惱,飄飄欲仙!”

……

宋軍軍陣,在擋住完顏宗弼最後的決死衝擊之後徹底拋下了後顧之憂,向北做攻擊掃蕩。

這個時候,當麵金軍已經不存在任何的抵抗意誌,就好像是受驚的獸群,在燕北秋日原野間橫衝直撞,盲目地想要尋一條生路。

顧淵集合了親衛甲士、虎穴參議大踏步地向北行進。回援過來的白梃兵、韓世忠的背嵬軍也護衛在側,這兩員他起兵之初便隨之一起的大將,再度聚首在那麵血色旗幟下,跟隨著他的身後,彷彿要隨之走到天地的儘頭!

他們並旗北向,整個戰場的宋軍將士都為之振奮不已。

“靖北王萬歲!大宋——萬勝!”不知是誰先喊起這樣的口號,緊跟著,這樣的呼聲蔓延到了整個軍陣上空。

在最初的雜亂過後,他們的呐喊越來越一致,最後化作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

“靖北王萬歲!”

十萬宋軍高呼著他的王號。萬歲之聲,壓過了戰陣的慘烈與血腥,如海潮雷鳴,似乎要洞穿天穹!

到了最後,他們拉出一條長達八裡的寬大戰線,揚著血紅的驚濤,像是赤色潮水,向北席捲燕地!如此聲勢麵前,潰退的金軍中也終於有人放棄掙紮,他們開始大規模地停下潰逃的腳步,伏地請降……

戰場邊沿,開始湧入越來越多蒙兀輕騎——那些騎軍顯然早已抵達這戰場邊沿,不過是在觀察這場空前會戰的最後贏家。這些蒙兀人的裝備簡陋,卻無比適於接替已筋疲力儘的宋軍去追亡逐北!他們怪叫著、呼哨著,在頭頂甩動套索,嫻熟地套住那些慌不擇路的金軍,將他們拖行在馬後,或者乾脆一刀砍了,割下頭顱打算拿去向那位顧王爺換賞錢……

當顧淵行進到金軍主營前時,這裡早已被放棄。

欄柵之前、壕溝之中,密密麻麻填滿了金軍甲士的屍首,甚至連落腳的地方都難尋到。這樣慘重的傷亡並非宋軍直接造成,全部都是剛剛驚天潰敗之中自相踐踏殘殺而成……那些屍首的鐵甲上麵,儘是鮮血,在秋風暖陽中反射著血紅的光,就好像是死掉的魚群。

因為潰敗來得十分突兀,宋軍火力甚至都冇來得及覆蓋過來,金軍將台倒是還算完好……將台下,跪伏著一位宋軍的老熟人——大金啼哭郎君,完顏撒離喝。

這位金軍萬戶,或許是之前已經降過一次,或者是覺得今日自己已然儘力,這一次雖然臉上仍有淚痕,情緒倒稱得上鎮定。眼見顧淵親至,輕車熟路地跪伏在地,竟是半點心理負擔也無。

“撒離喝……”

顧淵看了看他,苦笑著搖搖頭,一時都不知該如何處置這傢夥。

好在,他看到了將台上那個孤獨蒼老的身影,於是索性不再理會這位啼哭郎君,自己頭也不回地按著刀,拾階而上。

完顏希尹坐在將台上,把玩著一個煙槍,卻遲遲冇有真地嘗上一口。

眼見著顧淵上來,他瞥了一眼,仍然坐在原地,幽幽說道:“……這煙土流毒不過一年,卻幾乎掏空我們大金下一代親貴的底子,靖北王當真是好手段!”

顧淵看著他,冇有立即答話。

跟著他上來的親衛甲士見了卻忍不住上前怒喝:“——見了靖北王,為何不跪!”

完顏希尹這時眼中方纔有了些神采,他站起來,還裝模作樣地撣了撣身上灰塵——可那一席甲冑上卻全是血與泥土一混,卻是怎麼擦也擦不掉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歎了口氣:“大金國相,不跪宋國樞相!”

劉國慶這時也剛好上來,這悍將聽到這話哪裡忍得了,陰沉著一張臉便要上前,卻被顧淵給阻止了。

——此戰至此,再無懸念,作為勝利者,他有足夠的雍容,來與這失敗的大金國相往還。

他慢條斯理地踱步,到完顏希尹身前,看著他手中的煙桿,回以同樣的冷笑:“希尹國相以為,此戰之後,天下可還有大金?”

完顏希尹撇過頭去,不言不語。

而顧淵見狀也笑了笑,他轉過身,向著北方遠眺了一會兒,又好整以暇地踩了踩腳下將台,笑著道:“言儘於此,是降是死,皆可成全!”

完顏希尹歪著頭,想了想,終是將煙桿放入口中,深深地吸了起來……

顧淵耐心地陪在一旁,直到他抽得差不多,方纔揮手,令親衛甲士持弓弦上前。

他們從後勒住希尹脖子,狠命一絞——建炎六年八月初三,未時三刻,這位阿骨打時代的老將、大金國相,在另一個時空曾經發明女真文字且大幅推動女真一族漢化的智謀人物,終是認下這場宿命,隕於此地。

自將台四下望去,得勝的宋軍仍在向北不斷湧動……而他們的前方,金國潰軍彷彿無窮無儘,填滿目力所及的燕地原野!

——靖康年間傾頹的天空,至此終於被他翻覆了回來!而這乾坤世界,也將握在他的手中!

他走下將台,又忽然停步,回首望了一眼讓宋軍付出最慘重傷亡的‘甲字堡’,朝身旁親衛吩咐:

“等一切了結,去給那裡立一塊碑——

至於碑文……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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