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星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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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五年二月十九,汴京“虎穴”

“虞學士……敢問,咱們宰執大人何時方至……從前來訪,都是先帶我們至驛館歇息,這次不知……”

海東高麗使臣金權泰壓低了聲音,恭敬地湊到比他年輕太多的虞允文身旁。

他自是不認識這位年紀輕輕便身披紫袍的大宋公卿。

可自己領著使團剛到汴京城下,人家便已帶著一隊旗幟煊赫的鐵騎在北麵陳橋門下等候,外交禮儀往還雖有些簡略,可言談也還算得體,該有的表麵功夫絲毫不差,叫他也隻能硬著頭皮跟著,哪知道卻是繞著內城外走了一圈,將他們領到這個一眼望去便是兵甲森然的院落之內。

金權泰在周圍一眾威風赫赫的宋軍甲士之間明顯已等得有些坐立不寧,之前已經出言問了兩次那位年輕的虞學士,這一回更是帶著下邦使臣的惴惴不安。

“金相公莫要焦急,樞相近日實在是政務纏身,但是剛剛已經著人告知了我,他定會儘快料理完畢,好來接見金相公……”

虞允文穿著那身絳紫色的官袍,可腰間卻懸著一柄劍,言辭之間雖然溫和得體,眼神卻總讓這位高麗使臣覺得彷彿有一柄銳利的劍鋒頂在自己喉頭。可他見金權泰明顯的退縮,也不以為意,反而頗為大度地親自上前,給這位使者又斟了一杯酒,隨意開口道:

“金相公,此酒名為‘浪淘沙’,乃是豪放壯烈之酒;此地名為‘虎穴’,乃是我朝顧樞相平日運籌帷幄之地;樞相特意囑咐,將相公你領至此處,便是想要以誠相視,讓海東友邦知我大宋如今風物為何……”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頓,懇切地挽著這位高麗使者的手,將酒杯不由分說塞到他手中,而後方纔慢條斯理繼續著,“這樣,他日若是在宋、金之間實難割捨……知曉些利害,金相公也好給你們國主參詳一二。”

這一席話說完,金權泰卻隻覺得後背冷汗直流,當麵這年輕人,彆看言辭溫和裡帶著些笑意,可他在這院落中擺著的那個巨大的所謂“沙盤”是怎麼回事?沙盤上,自登州到開城那密密麻麻的海船模型是怎麼回事?那些參議軍官,還有帶甲軍將高聲爭論的“登入高麗、背擊女真”的軍略又是怎麼回事?

是不是自己身後那位國主一朝選錯了隊,麵前這年輕的紫袍公卿溫潤如玉的笑意,就會變成森冷的殺意?而那些看上去殺氣騰騰、銳氣方張的年輕軍將,便會登上遮天蔽日的帆船,如他們呈現出的那樣,渡海而東,登陸開城!

“小虞學士……相公之名,我一個外邦臣屬,實在當不得……當不得。”

作為高麗權臣李資謙手下名使,他不止一次出使宋、遼、大金,能說一口流利的京東官話,甚至詩詞歌賦無一不精,自然女真、契丹言語也不在話下。

今日,他從頭至腳均是一副宋人臣僚的裝扮,原本是看宋、金之間戰事緩和,出使大宋想著與當朝宰執們討論一下自己這個海東小國的地位臣屬。

可如今,看著那位樞相給他安排的這一齣戲,他自是不敢多言,僅有的那麼一點卑微要求,自然也不敢提出。隻能偃旗息鼓地繼續落座,在這位大學士東拉西扯所謂汴京風物之中,焦慮地等待著那位虎狼般的大宋樞相!

而顧淵確如虞允文所言,在這名高麗使臣被“浪淘沙”的酒氣徹底放倒之前,大踏步地走入進來。

他冇有穿官服,隻簡單地外披著一件黑色罩衣,手上提著柄刀,根本不講大宋那些庸碌的禮數,在一眾親衛簇擁之下走到金權泰的麵前,也不等虞允文介紹,便主動開口:“這便是高麗使臣金相公了吧!實在是對不住,剛剛與蒙兀使者商談出兵共抗女真,耽誤了些許時間。待晚間設宴,與金相公賠罪!”

而金權泰則慌亂起身,興許是烈酒喝的他確實有些頭暈,居然還踉蹌一下,若不是周遭有甲士上前攙扶住,估計便要在這位大宋樞相麵前摔倒。

“樞相言重了……我……當不得什麼相公的……”他拱手,恭謹以對。

而出乎意料,顧淵雖然已是斂不住身上那一股上位者的壓迫之感,卻還是同樣躬身還禮,嘴上笑道:“不過是個稱謂而已——這大宋官場稱謂太多,咱們高麗與宋一衣帶水,同文同種,想必稱謂上也是繁複,我記不住,隻能按照自己順嘴的來叫,還請金相公恕罪則個。”

他說著,看了這高麗使者一眼,話鋒忽然一轉:“不過……若是金相公有意,我修書一封與金富軾或者你們國主,便讓這個稱謂順理成章,又有何難?”

“這……”

金權泰隻覺後背冷汗已然冒到了前額。

他也不知,自己此行,原本隻是高麗國中華風派眼見宋金戰事平複,雙方貿易火熱,方纔想著派出使團投石問路:

其一,是看看能否讓這眼看著在軍事上已然完成重建,並且開始顯露出獠牙的大宋不要去計較他們這海東小國在汴京被攻破之後,慌亂下奉大金為宗主國的反覆行徑……畢竟,遼國如日中天之時,這種一國同事二主之事,他們也是乾過的——最關鍵是,當年的大宋也是認了的嘛……

其二,便是想看著,能否再以承認宗主國、恢複進貢這類虛名,從這眼看著又緩過勁來的富庶大宋能換點好處?

可怎麼——這位樞相還有那位年輕的小虞學士寥寥數語間,便將自己此行目的全部攪得亂七八糟?聽那位樞相的言語,甚至還毫不忌諱地在撩撥這位此時不過是個禮部侍郎的金權泰那點微末野心!

此事是好是壞先姑且不論,但看著這位大宋樞相那意思,似乎不是他們預計那般,隻需要付出些無足輕重的財貨、演一些畢恭畢敬的戲碼便能夠善罷甘休的了。

這位原本長袖善舞的外交家張了張嘴,卻隻覺嗓子又乾又緊,掙紮半天,方纔勉強擠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至於稱謂什麼的更是都不知該如何來用:“臣使……外臣……鬥膽問樞相,出兵抗金之事……蒙兀……蒙兀那邊可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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