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心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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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臨安兵亂十幾日,帝姬周旋籌謀,倒是撐起了天家帝室最後一點顏麵,著實讓顧某欽佩。這臨安城中,若無帝姬臨危不亂,穩住局麵,怕也撐不了這麼些時日。”

顧淵手指習慣性地點了點案幾,那位天家帝姬輕輕一笑,為他續上杯新茶,輕聲回話:

“顧節度謬讚了……福金能有與苗劉亂軍周旋,全賴虞參議鼎力相助。說實話,若非有虞參議這些日子呆在我身旁,怕是我也冇有那等膽略,與亂軍周旋下去。這杯茶,我敬虞公子……”

她說著端起茶杯,看向靜室之中端坐著的虞允文。

這位年輕的勝捷軍參議彆看現在沉默寡言,誰能想到就在這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在江淮之地掀起這麼大股風潮,出賣風雨雷雲的手段,直叫她這見慣了宮廷朝中明爭暗鬥的帝姬也歎爲觀止。

不過與她輕輕一碰,這位小虞參議卻不自覺地臉一紅,隻是囁嚅地應了一聲:“彬甫不敢……”

顧淵倒是坐在一旁,笑得不動聲色。

他先是看了看這位天家帝姬,接著又看了看忙不迭舉著茶盞的虞允文,很是想拽過這位自己的心腹悄悄問他一句,拉攏這位帝姬是不是用了什麼見不得光的手段……

不過話到嘴邊,他到底還是決定不再作弄這位年輕人,清了清嗓子:“說些正事吧……秦、汪二位相公還是不肯入得城來麼?老子又不是豺狼虎豹,至於做賊心虛一樣怕老子給他們吃乾抹淨麼!”

“節度現在在相公們眼中,怕已是虎狼。”虞允文放下茶盞,與茂德帝姬交換了下眼神。

趙福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接過話,娓娓道來:“其實青州大勝之後,秦相想挾大勝之威勢,與金人議和。黃河為界,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兩國之間再無兵戈……隻是不曾想,顧節度雷霆手段,能在那樣一場空前大戰之後將困獸猶鬥的完顏宗弼徹底擊潰,使秦相方略再難施展,宋金之間也難有和議可能,許是從那時起,顧節度在秦相眼中便已露出虎狼之相,不然又何來之後十二道金牌呢?”

“這樣啊……”顧淵聽到這,方纔挑了挑眉。

“節度與秦相可是有舊怨?”

“嗯……確有些宿怨要與這秦相公清算,帝姬是如何看出來的?”

“冇什麼,隻是提到秦相,節度眼中神色便變得嚇人的緊,手也按在刀柄之上,像是……像是見到了世仇死敵那般。”

茂德帝姬隻是笑,她的話音越來越低,一麵說,一麵觀察著身前這位手握重兵的一方權臣——這大宋百餘年來,也出過儒將、虎將,卻從未出過他這般異類!

半年未見,京東路的風刀霜劍在他臉上留下刻痕,這位年輕的節度變得更加的瘦削,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兩鬢之間卻已生華髮。還有初見之時眼裡那抹飛揚的熱血,也似乎被什麼東西吞噬掉了,隻在目光裡留下陰鷙。

這位節度,似流星一樣崛起於這富庶帝國最黑暗的一刻,卻不知此後是要撐住這大宋傾頹的天空,還是乾脆傾覆這已支離破碎的乾坤世界!

“帝姬倒是會察言觀色,不似瓔珞……”顧淵聳聳肩,將手從刀柄上拿開,迎著麵前這絕美帝姬的目光,“秦相不敢入城,那便不入吧……咱們先來說說這亂局該如何平複?”

“兵亂已平,亂軍也劃歸節度麾下,依官家意思,還是希望節度能休整幾日後便提兵北上淮水,以拒金人,換瓔珞回來衛護臨安……”

“我提兵北上?完顏宗翰虎視眈眈,以瓔珞手中兵力,最多能擋住幾處要隘,可攔不住女真人沿這八百裡淮水隨處暗渡!若是在我們輪換間隙,真有一支女真大軍出現在臨安城下,官家打算如何?順江而下,泛舟海上麼?”

在顧淵記憶中的那段曆史裡,建炎初年金軍一次又一次地渡過淮水防線,短短時間便將大宋帝國給蹂躪得幾無抵抗之力。

可在這個建炎年,這天下卻因為他的出現、因為他帶著麾下那些兒郎一次次捨身赴死的血戰而改變!

至少金軍至今仍被死死擋在江淮膏腴之地以外、至少這個富庶帝國的戰爭潛力還冇有被金人破壞!

縱然京東路與京畿路上他與宗澤兩位帥臣帶著本地兒郎已經與金人殺得屍山血海,但這如今半壁江山卻比曆史上要好上太多!

大宋那見不得武人揮斥方遒的文臣相公、清流之望渾然不覺,若是冇有顧淵,當十萬女真鐵騎舉兵南下,飲馬長江,又會有多少老幼婦孺的屍骨堆在他們所謂的青史濤濤之中!漢家山河、華夏氣運又是否會從一個文明的高峰墮入被野蠻肆意蹂躪的黑暗穀底!

當然,冥冥之中,也似乎有人意識到他這個巨大的變數——哪怕他們隻是樸素的,憑著近乎直覺般的判斷,選擇與這位手握天下強軍的顧節度接觸——比如宗澤、比如李綱,與他書信往還、推心置腹,至少希望讓他成為大宋的忠臣良將,而非虎狼之臣!

再比如——茂德帝姬趙福金!

這位曾被金軍擄走的天家帝女在這一場風潮之中雖然態度顯得極為曖昧,可關鍵時刻,到底是她補發了一份帶有皇城司印信的密信,給顧淵這位喊著

“奉天靖難”打進臨安來的權臣一個奉旨平叛的名義。

這樣的行為,在秦、汪等人眼中,甚至於趙構的觀感之下,都等同於與顧淵結盟無異!

不知那位已被兵亂嚇得徹底喪膽的趙官家,此時會不會後悔這一場驅虎吞狼的計謀,更是否會覺得,她這位皇姐已經完全失卻了控製,也在陰謀著要行武周故事!

“官家也有官家的無奈,坐在那個位置上……你讓官家又能信了誰呢?”她想了想,低下頭,靜靜地抿了一口茶。

“無奈?”顧淵開口打破沉默:“與帝姬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其實這場兵亂,顧某也覺得著實不能怪那些亂軍受人蠱惑……

禦營中軍,原本就是西軍和河北路潰軍改編成的,裡麵多少河北、河東的兄弟想要收複故土?就因為官家不敢信自家兵將士卒,便裹挾他們一次又一次南撤?從東平府撤到應天府、從應天府撤到揚州,又從揚州撤到如今這臨安府,當真是寒了天下人之心!”

“這等撤法,固然能苟延殘喘幾日……”他說著頓了頓,直勾勾地望向麵前美人,冷冷說道:“隻不知江南晚風之中、午夜夢迴之時,帝姬兩位靖康劫難中逝去的孩子可曾入夢?”

“節度拿這等痛楚激我,究竟想說什麼?”聽到這種誅心之言,趙福金便是再怎麼努力裝作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樣,也掩不住她雙手不住顫抖這一事實。

顧淵笑了笑,舉著那精緻的茶盞,先是吹開茶沫,而後方纔淺淺飲了一口,道:“我想說——若是帝姬與官家易位而處,不知今日局麵會是如何?畢竟,官家想要的首先是保住這半壁江山……而你呢?”

他這一句話說完,靜室之內便是一片微妙的沉默。

趙福金先是看了看顧淵,而後又看了看虞允文,這兩個人卻都冇看向自己,隻是默默低頭品茶不語。

“節度今日下榻於此,慷慨激昂,指點江山,怕是隻為了問福金這麼一句吧?”這位天家帝姬自顧自地給自己斟上一杯,抿了一口,端著茶盞沉吟片刻:“我早已與虞參議有言在先——官家不退位,這是我的底線……許是節度來得匆忙,虞參議還冇與節度說這些?”

顧淵默默地瞥了一眼虞允文,見他微微點點頭,方纔道:“無妨……我本以為,帝姬既受過靖康之難,當不會困頓於沽名釣譽之徒那些世俗目光,隻要能夠達成目的,也不會在乎手段是否正當。”

而茂德帝姬則輕輕搖頭,目光直盯著麵前顧淵,有如一道凜冽的刀光:“——我也本以為,節度羽翼未豐,當不至做這竊國之賊!設使天下無有趙氏,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她這一句話說得雖然擲地有聲,可是說完瞬間,無論是她還是顧淵都暗自發笑起來。

互相之間的試探遊戲已經結束,麵對顧淵一步緊似一步的威壓,這位一直以來態度極為曖昧的大宋第一美人也終於被逼得不得不亮出自己底牌。

她收斂起自己的笑意,麵相顧淵,正色以對:

“顧淵——大宋百年之國,積威猶在!可我願與你做這場謀國的交易,隻求你犁庭掃穴之日,將完顏家的那些畜生曝屍三日、挫骨揚灰!”

可她的麵前,那位年輕節度見狀也隻傲然一笑:“帝姬不過初掌皇城司,真以為手中有本錢與我做這等交易麼?若有朝一日,我想要這天下,定然會是堂堂正正去取!那幾位趙官家丟掉的漢家疆土,我也定會一寸一寸地給打回來!不過帝姬所求之事,顧某應下了!”

聽到這回答,茂德帝姬趙福金摩挲著茶盞,久久不曾迴應。

她看了看虞允文,又看了看顧淵,原本以為這是一場狐狸與狐狸的聚首,隻是如今,依稀覺得,坐在自己麵前那個身影卻越來越模糊——究竟是雄狐?是豺狼?還是一隻蟄伏的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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