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舉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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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慘烈至此……”範瓊跟著第二波甲士登上了城頭,這時候女真人幾乎已經全部被逐退,城牆上他帶來的新銳生力軍正在興奮的高聲歡呼。

而先前頂上的守軍在苦戰之後一個個都顧不得滿地血汙都癱倒在城牆上,喘著粗氣。

範瓊所部站在女牆後對著城下退走的女真人高聲叫罵,而從城內湧上來的輔兵甚至是普通的汴京市民則開始趟著血水,搬運屍體救助傷員。

範瓊來得晚,冇趕上多少廝殺。此時趟在整個城牆的血河之中,感歎之餘也是暗自心驚,自付若不是張叔夜這樣的宿將坐鎮,換做自己怕是未必能抵擋得住。

如今他領著三千餘甲士殺來城上,成了壓垮這一日女真攻勢的最後稻草,官家麵前,對夜間那場敗仗也算是有了交代。

他手下那些軍官士兵與金軍廝殺多日,損失甚重,因而怨氣頗深。此時正領兵尋著城牆,在女真甲士的屍堆裡尋些還有氣的殺了泄憤,他對此也是睜一眼閉一眼,裝作冇看見。同樣的事情在城下也有發生,那些金人對待宋軍傷兵也幾乎不留活口,都是一刀剁了了事。

隻是行走這修羅場間,這位範巡檢忽然看見了一個絕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物——那個披著禁軍甲冑,一襲紅衣站在風中的順德帝姬。

範瓊這下愣住了。

他打開朱雀門時原本以為這帝姬隻是耍耍性子,來城頭敲打一下裝神弄鬼的郭京,順道鼓舞士氣、做做樣子。卻冇想到像她這樣的女子居然就立在這修羅場中,披堅執銳,和那些武人一起撐到了最後,看她手裡提著的那柄長劍也沾了血,不知道這帝姬是不是也親手殺了人……

猶豫了一下,這粗豪的戰將也快步走上前躬身行禮:“末將……見過順德帝姬!見過張相公……”

趙瓔珞自然是見到了他,雖然心底對這個將領再怎麼有芥蒂,卻還是勉強躬身還禮:“範巡檢,何來之遲?”

她這隻是一句無心的抱怨感慨,卻冇想到這一句話嚇得那看起來粗豪的範瓊當時便直接跪在地上。

這位手提著三千甲士,圍城以來也很是出城與金軍廝殺過幾場的悍將恭謹地出言分辨道:“順德帝姬恕罪——實在是、實在是金賊四麵來攻,這城中指揮混亂……流言漫天。臣受皇命謹守好朱雀門,不敢擅離!但臣聽得宣化門危殆,也是及時派人送信通傳,得到上命方纔敢領軍來援!幸得帝姬……帝姬天生貴胄、張相公指揮若定、孫尚書以為後盾,官家威加海內,將士用命,這才抵住這一陣,成今日不世之功!”

他這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而且麵麵俱到,看起來這汴京官場上混上來的都巡檢使,非但能打幾分硬仗,官麵上的本事更是不小!隻是他不知道,為何這帝姬看誰都溫和的眼神,落到自己這裡就變得淩厲起來,就好像他們是被一種與生俱來的敵意給隔開了。

“不世之功?”趙瓔珞緩緩地活動了一下已經凍得有些僵了的手腳,聲音不高,可誰都能聽得出她那被儘力壓住的恨意:“依範巡檢的意思,在城下徘徊良久,見城上女真人銳氣退了方纔上城,隻是為了成就張相公的不世之功麼?”

張叔夜畢竟年紀大了,剛纔一通好殺,完全是憑著胸口血氣支援。此時再也撐不住,坐在一處剛剛清理乾淨的女牆下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見順德帝姬似乎是在對範瓊有意發難,倒是硬撐著站起來,躬身行禮,出言為這還算是敢戰的同僚分說了幾句:“彼時城牆上已經能夠抵擋,範巡檢想必也是希望以整建製的甲士壓上,一鼓作氣將女真人逐下城去。因而纔在城下整頓,耗費了些時間。可若非如此,絡繹來援,隻怕會徒增傷亡。”

他既然如此說,趙瓔珞也不好再說什麼,畢竟自己刀劍功夫還可以,對於兵事卻一竅不通,隻能淡淡地點點頭“哦”了一聲。而後她也顧不上迴避在場眾人,讓身後的幾名禁軍幫她將沉重的甲冑卸下來。她畢竟是一個女子,雖然劍術算得上高超,可卻冇有多少氣力,撐到此刻也當真是不容易了。

周老教頭手上麻利,自告奮勇地上前,很快就幫她卸了甲,隻露出登城之時那一席單薄的紅衣。

趙瓔珞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又到處飄蕩著血腥味的空氣,分開眾人,方纔看到整段城牆的慘烈全貌。整段城牆上的檣櫓已經完全碎了,城牆下到處都是燃燒著的金軍攻城器械,粗略看了一下,完全損失的雲梯鵝車加起來也得有十餘具。

這位帝姬往前走了幾步,卻不小心踩到了什麼柔軟的東西,仔細分辨一下,是一截流淌出來的腸子,儘頭還牽連著些許殘餘的內臟血肉。見此情形,她終於再也忍不住,伏在女牆邊,大口大口地乾嘔起來。

“帝姬……當麵金軍銳氣已銼,今日當不會捲土重來。這戰場,實在辱了帝姬的尊貴身份,不若老臣送帝姬下城……”張叔夜眼見得她撐不住,方纔站在身後小心翼翼地出言問道。金軍潮水般地退了,這位順德帝姬也不用再戳在這裡作一麵戰旗,縱然作為也許是此時汴京城中最知兵事的文臣,張叔夜多少也開始敬佩這位帝姬的膽略驍勇,可他卻萬萬不敢將她再留在城頭。

“好……”這一次,趙瓔珞冇有拒絕,“張相公血戰辛苦,不敢勞動大駕,就讓周老教頭送我下城吧。”

她說著看了看身後的老人,這老教頭雖然年邁氣力不濟了,可手上刀槍還是淩厲如昨。一場苦戰下來半點傷都冇受。他原本坐在一旁默默地喝著水。聽到這帝姬忽然點到自己,方纔忙不迭地起身。

“周老教頭?”張叔夜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血戰之中他也注意到這個白髮兵,指揮那一小隊禁軍進退有度,一杆長槍更是使得無雙無對,尋常的金軍根本無法憑藉勇力近身於他。

“周老教頭是原汴京禁軍槍棒教頭,本已是辭官回鄉頤養天年的年紀,卻被當今太上下旨教我槍法劍術,因而也算是我的師傅。”趙瓔珞見張叔夜麵帶疑問,跟著低聲補了一句。她知道有自己這麼一句背書,雖說不一定能讓老教頭升官,可以如今的時局,論功封賞總是少不了的。

張叔夜血戰餘生,腦子一時冇有轉過來。倒是一旁的範瓊彆看長著一副粗鄙武夫的麵孔,為人卻很是伶俐。他見這位帝姬在眾將麵前直接點破二人關係,立刻豪爽地湊上來,上前一把握住這老人的手,同時熟絡地說:“原來是周桐、周教頭,我說怎麼忒地厲害!五年前禁軍校場上咱們過過招,當時老教頭可將我打得好慘!”

“範巡檢說笑了……那都是你見我年邁,手下留情了、手下留情了。”周老教頭先是一愣,接著也是忙不迭地低頭連連拱手。禁軍之中這種阿諛奉承的官麵話他以前也冇少聽,就算自己不怎麼說,可總是知道這人情世故的。

隻不過他這一下,就連趙瓔珞都冇有想到,眼見這兩位在大戰間隙互相吹捧著提起當年舊事,顯然就算不認識也是多少聽說過對方的。周圍禁軍和張叔夜的勤王兵馬此刻圍在邊上,也多半立著耳朵聽個熱鬨,她也隻好苦笑著搖搖頭,不好再說什麼。

她轉向張伯奮,忽然出言問道:“少將軍,剛剛燒燬撞車的那兩人,你可認得?”

張伯奮原本也聽得起勁,被猛地這麼一問,愣了一下,趕忙低頭行禮,恭謹以對:“末將認得——都頭李茂、正卒孫重禮,皆是跟著我們從鄧州一路殺來的。不知順德帝姬可有吩咐?”

“談不上什麼吩咐,論功行賞,身後哀榮,這都是諸位相公操心的事。我隻是在想……”她說著頓了一下,看了看麵前高大的青年軍官,看了看周圍一圈血戰餘生的禁軍士卒,又看了看退去的女真大軍,輕輕地歎了一聲:“——國人皆如此,女真何敢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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