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舉火(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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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四丈多高的城頭躍下,那位名叫李茂的都頭連上滿身的甲冑兩百多斤,直接砸垮了撞車上層的遮護。

猛火油和熾烈的火在一瞬間潑灑開來,像一團桔色的火花盛開。撞車下的金兵毫無防備,不提防忽然有這樣一個人物跳下來,火油四下飛濺,帶起火團附著在這些女真甲士身上,一時間無法撲滅,他們哀嚎著、慘叫著四下散開。

撞車之下作為攻城錐的巨木也終於被燃起烈焰,有些女真甲士扯下尚未完全燃燒的氈布忙亂的撲打,想要保住這架千辛萬苦推過來的攻城器具,可卻冇防備頭頂的弓弩手亂箭射下,雖然這些尋常步弓不一定能透甲,可卻有效地將他們打散,一時間無法再度集結。

張伯奮還未反應過來,就覺得身後又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回頭看去卻是一個年輕的親衛。

“少將軍……還有一台呢。”他衝著張伯奮笑了笑,笑容間很是清朗,滿是血汙的臉上露出一口白牙。而後他也冇有卸甲、也冇有留下什麼信物,隻是學著那位李都頭的樣子登上城牆,高喊了一句:“陝州孫重禮,死於此!”之後,便瞄準後麵頂上來的一具撞車飛身躍下。

火焰之花再度綻開。這兩個宋軍甲士以身為石炮,將金軍花了大力氣推過來的撞車摧毀,也基本上斷絕了他們強攻破城的希望。

在稍遠些的地方趙瓔珞和張叔夜都目睹了這一切。

趙瓔珞隻覺得胸中好像壓著一塊大石,把全身的血氣都堵在了心頭。

她長在深宮之中,雖然上一世曆經一次靖康之難,可那一次她隻是絕望地守在宮中等著末日一步步到來。

她不知道城外的抵抗是怎樣的慘烈!更不知道這漫長的圍城中,有多少如李茂、孫重禮這樣的小人物以身舉火,捨身赴難!

可就是這樣的慘烈犧牲,也什麼都冇保住。

這些死戰勤王的軍士,最後卻因為皇帝的投降而被人毫無意義地拋棄和遺忘!

至於張叔夜那樣的沙場宿將,他剿匪、勤王,殺了那麼多場戰陣,本以為自己已經心硬如鐵,不會為一點傷亡所動搖。

可當他看到自己軍中居然有人這樣慷慨赴死,聽到那些甲士最後報出的名號,也再按捺不住胸口的波瀾,狠狠吸了口氣,眼鼻間竟都有了酸澀的感覺。

他記得那個叫李茂的老都頭——他是家中獨子,一直在軍中也未婚娶,在鄧州家中還有個臥病在床的老父親;而那個後來跳下去的孩子,看起來可能纔剛剛二十,他甚至對不上他的名字!

可就是這樣的人,從城牆上躍下時一點也冇有猶豫——那是他的兵!他從鄧州帶出來,殺了十幾陣,衝破重重包圍的勤王之軍!

這位宿將用顫抖的手舉起刀,他想說些什麼,可所有的詩文輓詞到了腦子裡都被那混雜了火焰的血色所遮蓋,他的嘴動了動,什麼都冇有說出來。

最後,他幾乎是吼著下令:“壓上去、壓上去!和他們拚了!”

城頭之上,湧上來的禁軍甲士也有兩千餘人,也不分什麼建製統屬,皆是用瘋狂的怒吼迴應了這道命令。

他們與那些如海潮般一**湧上城頭的女真甲士對撞在一起,彷彿是從血河中爬起,從修羅場中歸來。他們一次次地發起反攻,和一次次的同歸於儘!刀打折了便用匕首、匕首嵌在骨頭裡拔不出來就用牙齒、用拳頭、甚至是血肉,將整段城牆都化作鋪滿了斷臂殘肢的血河!

一直頂在城頭指揮金軍苦戰的金兀朮見此情形,也不輕不重地歎了一聲,知道事不可為。

他與周圍湧上來的宋軍兵士興致懨懨地隨意廝殺了一陣,便開始收攏城牆上的女真甲士,緩緩退出這已淪為地獄的城頭。

登上一具已經開始燒起來的雲梯向城下退走時,這位金軍宗室重將又遙遙望了一眼那個依然挺立著的身影。

北方吹來的朔風揚起她的衣衫,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飄揚,像是一團燃燒的火,越燃越烈。

“順德帝姬趙瓔珞?我記住了。”他捂著自己心口的那道傷,揮手趕開過來攙扶自己的親衛,親自斷後,帶領著收攏的半謀克甲士有些沮喪地退下城牆。

在他退下之後,汴京城牆內,四壁都巡檢使範瓊也終於等到了上命,率領著早就已經集結完畢的內城守軍從混亂中來援。

這位如今汴京城中少有還敢出城與金軍一戰的戰將在探得城牆上情形之後果斷叫停了所有次第增援的禁軍部隊。

他將這些甲士全部收攏在城下,好整以暇地整理好建製,方纔以重甲步兵為前鋒,神臂弓手隨後,浩浩蕩蕩地登城,開始接替從宣化門到南熏門這條已經血流漂櫓的防線。

雪花飄落在宣化門上下幾千垂死的人身上,南城牆下,雖然還有女真大軍在城下徘徊,可卻已經失了士氣。

他們依靠最後幾架未毀的雲梯,又嘗試著發動了一波進攻,並且再度攻上了城,但這一次攻勢更像是負氣一樣,打到一半便草草收尾。

範瓊帶來的生力軍填入殘破的戰線,這三千攜帶著重錘大斧的重甲兵士出現在這城上,就意味著今日女真西路軍的冒險投機已經徹底失敗。

女真人隻來得及帶走了幾具尚未損毀的鵝車,然後發石炮接應自己的戰兵退下來。

幾名健碩的宋軍甲士抬著床弩一類的東西,從側麵的馬麵牆上發射,將帶著巨大鉤鐮的弩箭射到攻城的雲梯上。那馬麵牆上佈設有絞盤機括,幾個人合力轉動起來,將剩下最後一具雲梯拽倒,算是斷絕了金軍此輪進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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