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金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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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元年九月二十六

深秋夜風激盪,帶著宋軍驃騎震天吼聲一路向南。

可這些剽悍驍銳騎士們的聲音終究太過單薄,無法隨風越過千裡萬裡的山川河流,終是在路上便隨風飄散,吹不到揚州行在,那位君王和他相公們耳中……

燭火搖曳,吹得窗紙上人影搖晃。大宋帝國前天下兵馬大元帥、如今官家於行在偏殿的地板上鋪開一張輿圖,上麵繪製的是如今宋金之間的攻防戰守——改元建炎以來,他無時無刻不關注著這張圖,藉著搖晃的燭光,他隻見紅色與青色的巨大箭頭密密麻麻,沿著黃河一線密密麻麻——那上麵每一筆、每一畫都意味著成千上萬的傷亡,都意味著他這個官家又損失了多少兵馬、多少城池……

而今——已經蟄伏了半年的女真人終是對他亮出了爪牙!

各地傳騎絡繹而來,一點點彙集在禦前,為他緩緩展開又一場天頃之局……濟南府被圍、開德府淪陷、陳留淪陷、萬勝鎮兵敗、潼關兵敗!唯一一場勝仗依然是他那位腰膽在青州打了一場血戰,將完顏宗弼圍在青州城下!可令他覺得諷刺的是,這場勝仗甚至連半張非正式的軍報都冇有……

他甚至還是從秦檜那邊方纔得到了前線的些許資訊,也不知那顧淵究竟取得了怎樣的大勝,打得完顏宗弼竟然開口求和!那位大金四太子開出的條件可謂簡單到了極處,不過是兩家各自罷兵——他自帶兵北歸,而讓揚州行在召回顧淵,勿加阻攔襲擾。

趙構親自秉燭,俯身望著京東路的兩軍態勢,對著身後一眾朝臣,忽然開口問道:“完顏宗弼的條件真隻這麼簡單?隻要咱們召回顧淵,他便能罷兵?”

“正是!”

剛剛升作尚書左仆射的秦檜越眾而出,完顏宗弼的條件是他帶過來的,這位自北南歸,可再不是當年垂拱殿裡那位瑟縮在陰影中的小秦學士。他憑著自己的文才政略,頗受建炎新君賞識,如今已是官家的智囊人物!

此時,李綱已因為直諫犯顏被收了相印,外放了一個杭州知府讓他去做,趙構順理成章提拔這位秦尚書為相,與呂頤浩一道構成自己文臣班底。

上任不及十日,他卻對這位秦相手段頗為滿意。不僅將如今局勢分析得頭頭是道,而且甚至還讓金人主動提起和議話題——要知道,如今大宋在陝西、京畿、京東三路用兵,雖然這三路都有些自己門道尋些軍餉糧秣支應,可說到底,那些不都還是他趙官家的錢?

宣和年間那樣一個富庶帝國,這纔不到三年光景,國家財政居然破敗成了這等樣子!以至於他這小朝廷來揚州半年,連宮人器物都冇錢添置!這要是說出去,豈不是叫他列祖列宗笑死?所以,如今隻要能減少用兵的法子,他趙構是連眼睛也不想眨一下便能答應。

隻見那秦檜先是清了清喉嚨,而後方纔向趙構拱手以對:“好叫官家知道,金軍三路來犯,看似來勢洶洶,卻不過是想要劫掠人口財貨。女真一族,善戰而不善治!京畿路自二聖北狩已然殘破不堪,唯有京東兩路還算得上富庶,當為此次金軍目標……”

“這些事情咱們早已議過,秦卿無需贅述,挑緊要地說便是!”趙構聽到這裡,不易察覺的皺了下眉,又揮了揮手,似乎是覺得這位秦會之今夜的廢話有些多了。

“是……”那秦檜見了,卻兀自不卑不亢,繼續道,“官家,這完顏宗弼已為女真東路大軍主帥,年輕氣盛——他既然提出和議,當是在京東路遭到慘敗……依臣這邊得到的訊息,三萬精銳鐵騎,被顧淵一戰去其半數……”

“既如此……那朕為何要允此和議?發一封敕令給顧卿,命其擊破完顏宗弼,豈不是一勞永逸!”趙構盯著腳下京東路的方向,那邊自有宮人繪出了最新的軍報,可以看見濟南府仍在堅守,而青州城下,代表宋軍的青色箭頭已將那支赤紅色的毒蛇信子斬斷圍攏!

“官家!臣以為,此時許其和議,對我大宋有三利,而對女真則有三弊……”秦檜麵對如此反問卻絲毫不慌,他先是瞥了一眼趙構,從這位君王的臉上看不見絲毫情緒,又看了看身邊議論紛紛的行在諸公,輕蔑笑道,“如今金軍多路犯我宋境,而我朝經靖康大敗,尚未恢複元氣,兵微將寡。

顧節度雖在京東路勝了一場,卻也是強弩之末!麵對完顏撻懶與完顏宗翰兩路大軍包抄,兵學上更是陷入死地,又如何能戰下去?不若趁勢退兵,將京東諸軍與淮水禦營合兵一處,充實淮水防線,以保行在萬安。

金軍見無利可圖,劫掠一番便也自行退去;我軍養精蓄銳,待其退後北上收回所失諸郡即可,粗略算來,僅支應戰事的開銷便能省下十萬貫,此其利一也!”

他低著頭大聲將這話一氣說完,幾乎立刻便引發了周圍一片議論之聲。

“謬論!謬論!我軍京東大勝,正當攜威,掃滅金賊!如何反倒要在此時議和?”最先跳出來的是趙鼎,這位禦史在建炎朝中一慣以剛正不阿著稱,無論是誰都遭過他的彈劾,更何況秦檜這話聽上去居然有將半壁江山扔出去任金人蹂躪的意思,叫他如何能忍!因而隨手便給他扣上一項極其嚴重的罪名,“官家,臣彈劾秦相——勾結金人、誤國叛國!”

他話音剛落,剛剛一直沉默不語的趙構卻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後才麵向重臣,緩緩開口道:“趙卿稍安,咱們這是議事,諸公暢所欲言,議一議自己方略,哪裡有什麼誤國叛國那麼嚴重?至於勾結金人……秦卿自北,殺看守軍士而歸,天下皆知,朕也極為信重於他……趙卿言重了!”

這位年輕的官家,從來就隻是個閒散王爺,冇有被當做一個帝國的繼承人來培養。被趕上這個位置一年,方纔回想著自己父親言行,找到了些當皇帝的感覺。眼看著趙鼎、秦檜紛紛偃旗息鼓,他對於自己剛剛這番馭人之術還是頗為自得的,於是朝著秦檜點點頭:“秦卿繼續……”

“是……”秦檜仍低著頭,態度恭謹,可這偏殿之中燈光昏暗,誰也看不清他剛剛臉上的陰晴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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