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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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夜色燈火下,一道頎長身影擋在眼前,來人麵如冠玉,質勝冷雲,看她的眼神淡漠且短促。

葉芷筠急急低眉,麵色沉靜:“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侯爺。”

聽她這麼問,原本不打算踏入門扉的聞霆,忽生惱怒,一腳乾脆落地,嗓音薄涼。

“怎麼?本侯不能來自己的婚房嗎?”

葉芷筠將頭垂得更低:“妾身不敢。”

聞霆進屋之後,卻不急著說事。

他聞著一股清雅舒心的香氣,莫名心生嚮往,徐徐踱步至桌邊,漫不經心目尋香氛源頭。

“……”

葉芷筠仍規矩本分地立在一旁,對他好似很疏離。

聞霆淡淡掃了眼桌邊的半成品,是一對香囊。

手藝精巧,顏色深沉,一看就是給男子佩戴的。

平素便不喜她這諂媚的討好,眼下看著更煩躁。

索性彆開了眼去,聞霆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去過本侯書房?”

“……”

聞言,葉芷筠心虛垂眸,餘光瞥了眼梳妝檯下的抽屜,遂又鎮靜地回答。

“我……妾身隻是想為侯爺接風洗塵,故在此之前,入內打掃了一番。”

聞霆不屑一顧,語帶諷刺:“聽聞本侯不在之時,你深得母親歡心,更將掌家之權交付於你。”

“……”

葉芷筠聽出了他的怒氣,更加不敢輕言。

他應當是覺得她在秦氏身邊耍了些小心機,想日後糾纏不清,今夜特來警告。

不過是儘了自己身為兒媳的本分,在他眼中也這般不堪嗎?

“侯爺……”

她弱弱喚了一聲,欲為自己辯解,最後卻又壓住了聲音,逆來順受地默認作罷。

聞霆冷眼掃過她謹小慎微的模樣,厲聲斥道:“本侯再次提醒你,不該奢想的,不是你獻獻殷勤就能得到的。”

語罷,他將手中未繡完的香囊狠狠捏了一把,隨意丟回了桌上。

葉芷筠眉心微凝,隱忍點頭:“是,妾身謹遵侯爺教誨。”

“哼。”

俊冷的側影在她眼前擦過,走得毫無留戀。

葉芷筠緩緩站直身姿,忙拾過桌邊的刺繡,仔細檢查。

幸好上麵金榜題名的字樣冇被破壞走樣。

她暗歎,遂又將針線收好,不再繡字。

宴會當日,侯府熱鬨非凡。

府上觥籌交錯,喧嘩無比,門外乞丐成群,等著打賞。

葉芷筠自卯時起床,便開始督促準備,一直忙到賓客們入席就坐,傳杯弄盞,心中才鬆了口氣。

尤其是見到婆母眼角的笑紋如此明顯,她心想秦氏對這場宴席應當也是滿意的。

剛開席不久,聞霆便派人來尋她。

葉芷筠不敢耽擱,匆匆去了正廳。

席間一派京城權臣,豪門貴胄,窮奢極侈。

隨便挑揀一個出來,都是她得罪不起的權貴。

葉芷筠謹慎挨在聞霆身邊,聽他一一介紹,遂向對方展示出落落大方的笑意。

眾人或多或少對葉芷筠感到好奇。

緣由坊間多傳祇嶢侯寵妻甚重,在外潔身自好,滴酒不沾,隻因聽從家中賢妻的命令,半點不敢違背。

人人都道兩人伉儷情深,情投意洽,羨煞旁人。

但隻有當事者知曉,這些謠言有多可笑。

祖輩擬下的娃娃親被他們說成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沖喜為由的婚姻被他們誤解是商戶之女妄攀高枝,鴻運當頭,貪占了便宜。

而祇嶢侯在乎侯府名聲,與她故作偽裝,無知者卻說二人情比金堅,是前世今生的好緣分。

豈料,葉芷筠僵硬的笑顏下,滿是心酸。

夫君不喜,她在這府中,便早就如履薄冰,寸步難行。

何來愛意綣綣?何來鴻案相莊啊?

自一開始,他們之間的相處就不可能對等。

“這位便是烏橫王府的小世子孟乾……”

失神間,葉芷筠忽聞一道記憶中恨之入骨的稱呼,令她反射性地瞪大雙眼,直直盯著對方看。

“爹,娘……為什麼要抓走我爹?他是被冤枉的!他是被冤枉的啊!”

“哼,本縣審理此案,證據確鑿,你再大鬨公堂,便將你一道押入大牢……”

“你們!你們勾結奸商,官官相護,視王法於何地?讓天理何存?”

“住口!你一弱女子,冇權冇勢,就是鬨到烏橫王府上,也是這樣的結果。這就是王法!這就是天理!”

“你……”

“來人,把她轟出去!”

往昔曆曆,不合時宜鑽入腦海,讓她頓感心悸,險險眩暈倒地。

葉芷筠輕輕抬眸,泛紅的眼眶,看向那位衣著華貴,氣質猥瑣的世子爺。

烏橫王啊,當今太後的兄長,段貴妃的親叔叔,手握二十萬兵權的皇親國戚。

在朝中,在天子腳下,都是那般呼風喚雨,勢傾朝野。

他的兒子又怎會是等閒之輩,素來耀武揚威,胡作非為。

連當街強搶民女,濫殺無辜等混賬事都能乾得出來,事後卻毫髮無傷。

地位堪比太子皇女,教養品行卻隻配被人唾罵。

“啊,侯爺夫人當真是國色天香,如花似月,這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啊!”

對視間,見色起意的孟乾,貪婪打量了一番眼前嬌美的女子,不懷好意地湊近跟前。

“來來,本世子敬美人一杯。”

他醜陋的嘴臉忽然貼來,葉芷筠嚇得後退一步,強裝鎮定,隱忍恨意,彆開臉去。

“嗯?怎麼,夫人此為何意?”

孟乾無法無天慣了,第一次在宴會上被人這樣冷待。

氣量狹小的他,頓時語氣不滿,刁難質問。

驚慌與懼恨齊壓葉芷筠紊亂的心緒,她求助地望向身側的聞霆,卻見對方冷眼旁觀,彷彿在默許那人的挑釁。

是了,自己在他眼中,本就是那般水性楊花的女人。

就算是侯府夫人,陪貴客喝酒解悶,又有什麼不可?

葉芷筠失望地收回目光,神色平靜,向對方款款致禮:“多謝世子爺厚愛,隻是妾身不會飲酒。”

“哎,不會……可以學嘛。”

孟乾聽她柔柔的聲音,略帶哀求,更是興奮,急急捧杯相邀。

葉芷筠一忍再忍,實在無法,顫著手,欲接下酒樽,一鼓作氣喝個乾淨。

卻見聞霆眉峰緊蹙,長手一伸,替她攬過眼前滿杯的烈酒,暢飲入喉。

“本侯夫人不勝酒力,如此海量,由本侯代敬諸位。”

他中氣十足的話音落下,全場倏然寂靜,無人敢不買賬。

“侯爺……”

葉芷筠微微驚詫,不知什麼原因,聞霆從來不喝彆人送過來的茶酒一類的,怎麼突然間又為她破例了。

孟乾世子咬咬牙,也知曉這祇嶢侯身為父親政敵,不能輕易招惹。

剛剛的試探,也該適可而止了。

他便悻悻接下台階,笑道:“哈哈,不過是跟夫人開開玩笑,看看我們的祇嶢侯,真是愛妻如命,半點委屈不讓她受啊。”

聞言,眾人鬨堂大笑,連聲稱讚,緩解氛圍。

聞霆冷漠地瞥了眼葉芷筠,一個眼神便示意她離去。

倉促離席,心中仍驚魂未定。

尤其是見到仇人兒子那副得意的嘴臉,葉芷筠心恨又心痛。

這些所謂的達者,高官,穿金戴銀,窮奢極欲。

那是多少民脂民膏堆積而成的啊!

就如同他們家族一樣,被迫捲入權貴間的算計,從而一夕覆滅,家破人亡,無處伸冤。

“嗚……”

葉芷筠捂住嘴,閉上眼睛,將眼淚默默吞嚥回去。

輕鳶左顧右盼,警惕地提著包袱趕來。

“姑娘,後門都打點好了,咱們該出發了。”

“嗯,快去快回,不能讓婆母他們發現了。”

葉芷筠聽見她的話,連忙振作,趁宴會正盛,冒著風頭,匆匆出了府去。

……

春風解意,三月新柳,垂枝江岸,扶風飄蕩。

久居遍地是金的京城,滿目迷離,如今身在這清新養眼的春日曠野,才感一場身心輕鬆。

葉芷筠尋岸而走,入了一處草亭裡停歇腳步,殷殷目光望向那茂盛的花草叢外。

片刻後,一陣噠噠馬蹄聲,從江岸儘頭傳來。

那聲音由遠及近,她的心也忽懸忽緊,急切追出去觀望。

馬上之人,一身簡樸的粗布麻衣,頭戴一頂破舊鬥笠,疾馳如風。

迫至她眼前之際,便信手攥住韁繩,牢牢控停了馬兒。

隨即利落翻下身來,大步流星,款款向她走來。

“雲妹!”

來人一聲明朗呼喚,驚得她想認,卻又不敢認。

那副黃鶯般的婉轉歌嗓,今朝卻宛若玉石之音,鏗鏘有力,如同男子聲線。

怎不令她驚詫?

“鈴心……”

葉芷筠遲疑地摘去對方頭上的遮蔽之物,清晰看見那張眉清目秀的容顏上,染著些許滄桑,她不由眼眶倏紅。

曾經牢獄分彆,如今隔世相見。

彼此淚眼相望,心神激盪。

“我已脩名陸探微,改頭換麵,前來參加會試,若今朝高中,有幸麵聖,你我兩人的孽債定能沉冤昭雪。”

洛鈴心拉住她清瘦蒼白的手腕,咬定牙根,鄭重承諾。

聞言,葉芷筠緩緩抬眸,眼前人身形俊俏,英英玉立,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書生意氣,看起來確實與一名求取功名的青年才俊無異。

世道艱難,她們要為自己身上的血債翻案,竟是要如此鋌而走險一試。

想到適才宴會上那群貪官汙吏,高高在上,作惡多端的醜態。

她不禁心酸落淚,撲向對方懷中,嗚咽出聲。

“鈴心,我信你,我永遠相信你!”

兩人不及敘舊,輕鳶算著時辰,急忙催促道:“姑娘,該回府了。”

葉芷筠含恨沉眸,抹了抹淚,點頭道:“好,終究還不是你我再話從前的時候。”

她打開包袱,掏出信物,和著盤纏,一道遞給對方。

洛鈴心皺眉:“這……”

“京中之人,都隻認權勢,你拿著這個信物,通行那些會方便不少。”

葉芷筠輕輕道。

洛鈴心聰穎無比,一眼就端看出了令牌上的提示。

“這是祇嶢侯的玉令!”

她驚歎道。

葉芷筠凝眸望她,重重按住她歸還的雙手。

“是他私人之物,多如牛毛,我取走一時,他尚未察覺。待你功成名就,悄悄還我便是。”

聞言,洛鈴心傷感垂眸,晦澀追問:“他待你……好嘛?”

葉芷筠輕歎一聲,搖搖頭道:“我負人家在先,又怎好奢求彆人對我既往不咎,好言相待呢?”

“呃,可恨這世道對男女尊卑的態度有失公平!”

念及她曾經遭受的一切,洛鈴心扼腕歎息,為她鳴不平。

葉芷筠又掏出前夜趕製的香囊,鄭重交予她。

“自收到你的信後,我便想著要贈你一物,祝你順風順水,金榜題名。”

“思來想去,我這些年怕是隻有調香的手藝能拿得出手了,所以……為你調製了這味舒心香,望你在考場之上,凝心靜神,筆落生花!”

洛鈴心珍惜收下那小小的香囊,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深盯著她。

“此香,總令我心安啊。”

久彆重逢,兩人依依不捨,不忍分彆。

輕鳶再度提醒:“姑娘,走吧。不然得惹老夫人懷疑了。”

葉芷筠無奈一歎,匆匆彆離而去。

“雲妹,保重!”

洛鈴心站在原地,目送她的馬車離開,心中更生傷感。

侯府內,賓客嘈雜,酒香四溢。

秦氏待客多時,時不時下意識往身邊看去,發現身側之人不同於往日。

似乎半晌都未見大兒媳的身影了。

她突然心生疑慮,拉住身邊的瞿茵茵詢問:“你大嫂呢?怎麼不見她來接待賓客?”

“嗯?適纔不是還在這兒嗎?”

瞿茵茵敷衍回道。

一邊的丈夫聞郢卻熱心接話解釋:“嫂嫂,剛剛被哥哥喚走了,可能在前堂陪他應酬呢……”

“哦?”

秦氏一聽是聞霆將人帶走了,心中疑慮打消泰半。

瞿茵茵不悅瞪了他一眼,小聲嗔道:“叫你多話!”

什麼應酬,躲起來偷懶去了還差不多。

她倒是巴不得葉芷筠被婆母責難一頓,免得又叫自己跟著她學這學那。

“嗯,還是去將她召回來吧,後院婦人,少去前處拋頭露麵纔是。”

秦氏左思右想一番,還是揮揮手示意身邊丫鬟去尋葉芷筠。

半晌,丫鬟匆匆折返,額上冒汗:“稟老夫人,侯爺夫人不在前堂。”

“什麼?”

聞言,眾人臉色一變,皆感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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