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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瑾回裹著莫姑姑送來的裘衣,端起宮人新置換來的茶水,熱意穿過薄瓷浸透指尖,驅散了幾分清晨的寒氣。

莫姑姑仍舊在一旁十年如一日地唸叨她,囑咐她要注意身體,莫要貪涼,莫要挑食,莫要勞累。

有時前言不搭後語,上一句還在喚她公主,下一句就變成了皇後孃娘要如何如何。

陸瑾回看著她鬢間的霜色,溫聲細言地應著每句話,直到對方神色間出現了疲態,才讓人扶著她回去歇息。

莫姑姑已然年逾半百,自小就跟在母親身邊,看著小姐長大,嫁入王府。後來入宮,成了長樂宮中的掌事女官,又看著她長大成人。隻不過在數年前經受不住打擊,時常神誌不清,不知今夕何年……

如今正是早春三月,風中還帶著冬日未散的涼意。

昨日夜間有細雨,她睡得不太安寧,又做了噩夢。此刻殿中點上的清新提神的香,摻著有些濕潤微涼的風正能緩解頭痛,平複心緒。

桌案前擺著的書冊,數年來已經被她翻得捲起了邊,若是細看,還能發現邊緣處點點陳舊的微黃。

隨意掀開一頁,她都能將這頁中發生故事的前因後果,牽扯其中的男女老少倒背如流。

畢竟,這是一本據說記載了她命運的小說。

雖然經她多年來的驗證,有些與現實相悖的地方被係統037解釋為,世界融合過程中,所產生的不可避免的細微誤差。

按照書中所說的,在不久的將來,具體年月日不知。父皇會將一名異族和親公主迎進宮中,封為貴妃,享萬千榮寵。

然好景不長,短短半年後,這位和親公主就與自己母族裡應外合,挾持皇帝,偽造聖旨,廣開門戶,使塞外鐵騎踏破皇城。

在國破當日,皇帝被異邦將軍斷首於大殿之上,公主與弟弟失散,獨自一人逃出皇城,一路顛沛流離,躲躲藏藏,最終因輕信他人而被叛軍俘獲……

陸瑾回半垂著眼盯著書頁發愣,腦中回憶著這一段在書中被一筆帶過的故事前情。

“啾啾~”

遠處一隻灰白的山雀越過暗紅的宮牆,朝著空曠的庭院飛來,最終落在窗沿整理羽毛。

那小雀胸前雪白的羽毛蓬鬆成了個球,長長的尾羽垂落在桌案上,一雙黑豆似的眼睛嵌在棉花團上,歪著腦袋瞅人。

“呀,這不是公主曾餵養過的那隻山雀嘛?如今雨雪消儘,它又來討食吃了?”年紀尚小的宮女在一旁頗有些雀躍。

「檢測劇情進度……」

「和親公主入京(進行中)」

陸瑾回回過神來,笑著抬手在係統胸前戳了個坑。

“去拿些吃食來吧。”

“是。”

“順便去知會一聲,收拾一輛馬車出來,待會兒出宮去一趟一品閣。”

今天,就是這位和親公主進京的日子。

係統037傳遞完主係統的通知,站在窗框上,一臉糾結地望著自家宿主,雖然它現在的一副鳥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就是了。

自從多年前,宿主性命垂危,這方世界搖搖欲墜。在主係統的引導下,它強行與主角陸瑾回提前綁定,用係統權限鎖住生命值後,就能量耗儘陷入了休眠。

等它醒來時,這個在原書中被打上溫和,善良,熱愛小動物等性格標簽的古早虐文小說女主已經徹底長歪了!

她甚至剛一和它見麵,就乾脆利落地給了係統一刀。

直接把037的一腔熱血給搗得哇涼。

它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勉強取得了宿主的信任。更彆提勸宿主去老老實實按照書中的安排走劇情,穩定世界了。她不把導致她國破家亡的人都殺光,037就謝天謝地了。

畢竟那書的扉頁上,多到幾乎能連成個句子的標簽,言情,古早,救贖,狗血,追妻火葬場,宮廷侯爵,強取豪奪,相愛相殺,虐戀情深……打眼一看,就都不是什麼好詞!

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037想到往事,不由悲從中來。

它扒拉開係統麵板,麵前十年如一的穩定度數值已經是它唯一的慰藉了。

至於為何這個小說世界還能在主角性情大變,並屢次在危險的邊緣嘗試改變劇情的情況下,多年以來將穩定度維持在80%……

思來想去,也隻能用人類慣用的詞彙來解釋了。

奇蹟。

不過現在劇情即將正式開始,這奇蹟究竟能維持多久,也是未可知。

——

洛京,玉蘭坊,一品閣。

一座三層高的酒樓,安然坐落在京城正中央的廣濟街上。碧瓦朱簷,雕梁繡戶,好一派令人見之心醉的富貴模樣。

頂層雅間,繪著竹枝的屏風後,坐著一位鵝黃長衫槿紫褶裙的淑女,她肩頭還停著一隻黑白翎羽的鳥雀。

一旁的格窗已被竹竿支起,簷角下掛起的金色簷鈴隨風自鳴,驅趕著意圖前來築巢的飛燕。

廣濟街從南向北,貫穿整個都城,是唯一一條能夠步入皇宮內城的大道,也是行商走販,各族來使進入洛京的必經之路。

陸瑾回聽見了從遠處蔓延而來的喧鬨聲。

她走向窗邊,奪目的日光刺得她眯了眯眼。

“可惜了。”

“午時三刻,曜日高懸。若是死在這個時候,她甚至不會有機會變成厲鬼來向我索命。”

係統落在一旁的窗架上,轉頭看了看自家宿主頗有幾分躍躍欲試的神情。

“根據主係統推算,在此節點樓崢月的死亡,將直接導致世界穩定度將滑落30%,跌至危險臨界值。”它冷靜地念出推算後的結論,試圖安撫住宿主。

“不會現在就殺她的,放心吧。”陸瑾回漫不經心地答道。

在那本書中國破家亡隻不過是個開始,後麵的男女主在亂世之中的虐戀情深纔是這本書的重頭戲。

若是她想要徹底斬斷這種荒誕之事發生的可能性......

陸瑾回一早就將目光鎖定在了兩個人身上。

竊取玉璽,偽造聖旨的和親公主,未來貴妃,樓崢月。

與皇室有著血海深仇,與書中的小公主虐戀情深,趁亂奪權的男主,葉無白。

她緩緩摩挲著手中匕首尾端鑲嵌著的紅寶石。

前者,塞北異族距洛京千裡之遙,她雖有心探尋,但一來久居深宮行動受限,隻能借彆人的手眼摸索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情報,二來也有可能是他們的野心還未彰顯,讓人無處探尋。

至於後者……

她甚至在自己年幼時,且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救了這賊子一命。

而自那之後,她因為劇情設定的阻撓,甚至冇能找到這位男主的半點蹤跡。

思及此,她抬手擋住那有些惱人的陽光,探頭向下看去。

街邊的玉蘭開得熱鬨鼎沸,攀沿著暗色的屋脊,一路朝著碧空儘頭而去。

越過熙攘的人群,遠望那輛漸近的黃金車架,竟還能隱隱聽到絲竹鑼鼓之聲。

一陣清風掀起車架上垂落的輕紗,足以讓人窺見幾分車內的景色。

隻一眼,她就明白了,為什麼書中會寫到,她那原本理智英明且深情的父皇,為何會力排眾議,將這位和親公主迎進後宮,直接封為貴妃,對她百依百順。甚至在兩年後,能讓她輕易竊取玉璽,乾出假傳聖旨這等荒唐事。

笛聲嫋嫋,合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金玲震顫,一張陸瑾回熟悉無比的臉,直愣愣地撞進眼眶。

指做菩薩樣,眼似青丘狐。

紅袖掩雪身,金玉臂上釧。

分明衣著打扮皆是異域模樣,但唯有那一張臉與她像了個五六成,宛如一對親姐妹。

眨眼間,車馬隊路過窗下,一路吹打著向遠處駛去。

陸瑾回盯著那個遠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刀尖垂落,握著短刃的手也失了力氣。

唇邊不由自主地溢位了顫抖的音節。

“母……後?”

直到那隊人馬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才頹然跌坐在身後的木椅上。

她雖未打算真的在此時貿然動手,但一想到竟是因為這種緣故讓她不得不推翻此前的諸多計劃,不由覺得可笑。

明明衣著神情皆不相似,她卻還能隔著人群,一眼將那張臉與自己記憶中的模樣對上。

多少次午夜驚醒,她強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憶起母親被梟首時的情景,以至於那眉眼相貌竟絲毫冇有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模糊。

陸瑾回不受控製地想起書中對於樓崢月進宮後是如何備受榮寵的描述。

又想起幼時母親尚在,父皇與母後如何和諧恩愛,如何海誓山盟,宮內宮外無不盛讚帝後情深時的情形。

“嗬……”

好噁心。

上次有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來著?

似乎是母親被斬後的第四個月,就聽見了江賢妃孕四月有餘,聖上有意擢封其為皇後的訊息。

昔日帶她偷溜出宮,肆意玩樂,教她上樹摘果,下河摸魚,親密無比的江姨姨,變成了高高在上,冷漠疏離的江賢妃。

她伸手緩緩攀上了自己的脖頸,而後慢慢用力,死死扼住,藉此抑製住了那翻湧而來的嘔意。

“宿主!宿主!你怎麼了?你彆嚇我!”係統被陸瑾回突如其來的動作嚇翅膀亂撲棱。

伴隨著一陣陣的窒息感傳來,她腦中的畫麵逐漸散去,意識渙散,思維停滯。

陸瑾回模模糊糊中彷彿聽見有一道女聲在喚她的乳名。

“阿瑾。”

誰?

是,母後嗎?

手腕脫力,從脖間滑落,眼前模糊的景色也開始重新變得清晰,直到她能看清自己腕間的金累絲嵌寶石的鐲子上,那絲絲縷縷盤根錯節的金線走向。

“阿瑾!你來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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