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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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邃到家時,客廳冇有人,臥室裏隻亮了一盞床頭燈,陸商已經睡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在床邊坐下,陸商睡著的時候總是身體不自覺蜷縮,很容易讓人生出從背後抱上去的**,半張臉埋在枕頭裏,細碎的劉海隨意地散在額前,嘴唇輕抿,微微有點蒼白。這睡顏他看了千百遍,依然回回都心動不已,沉溺片刻,忍不住伸手把劉海撩開,在額頭印下一吻,又細緻地掖了掖被子,這才轉去浴室洗漱。

有時他也覺得奇怪,常聽人說愛情是消耗品,在一起久了,兩個人之間就會趨於平淡,可他在陸商身邊兩年多,越是深入瞭解,越隻覺難以自拔。陸商的一舉一動,說話的聲音,微笑的角度,渾身上下都讓他覺得迷人得不得了,即使什麽都不乾,就坐在這裏盯著他看一整天,黎邃也絲毫不會覺得膩煩。

他洗澡的動作放得極輕,出來時陸商卻還是醒了,眯著一雙眼看他。

“吵醒你了?”他歉意道,爬上床從背後擁他入懷。

一股熱氣霎時從後背傳來,陸商枕上他的胳膊,輕嗅一陣,“酒氣不算重。”

“隻喝了一點,左大哥說他要戒酒,”黎邃吻了吻他的耳朵,“我給你的小烏龜買了個缸,放在樓下了。”

陸商“嗯”了一聲,黎邃察覺他有點鼻音,略微抬了下頭,“感冒了?”

“冇有,睡得有點悶。”陸商轉了個身,與他麵對麵躺著。

黎邃見他低垂著眼,睫毛微顫,不由一顆心提起來,肯定道:“你有心事。”

陸商稍稍一滯,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纏,低聲道:“黎邃,我們不能有寶寶,你遺憾嗎?”

黎邃冇想到他會說這句話,一時呆住了。

“你如果想要,可以去做代孕,”陸商繼續道,“我不介意的。”

他說得十分誠懇,黎邃聽著卻極不是滋味,陸商必然是因為左超有了孩子而聯想到他們了,這個男人平日裏從不表露對死亡的恐懼,但心底裏多半是在意的。陸商是怕他自己哪天離開了,剩下他孤身一人,如果留個孩子,將來好歹還有親人陪伴,是個慰藉。

“你在說什麽傻話,”黎邃感到一陣鼻酸,一想到這個人半夜不睡去考慮這些,他就心裏揪著疼,伸手把陸商攬進懷裏,“你知道我有多愛你,誰也取代不了,親生的也不行,我也不想把自己分給別人,現在也好,將來也好,全是你一個人的。”

陸商似乎還想說什麽,黎邃緊了緊胳膊,打斷他道:“好了,以後不要提這個了,你喜歡孩子,那我們去給左超的寶寶當乾爹,你是乾爹,我是乾爸,怎麽樣?”

陸商輕輕笑了,“那這孩子將來養老任務繁重。”

黎邃鬆開他,碰了碰額頭,“有我呢,我養你。”

兩個人又依偎著說了一會兒公司的事情,都冇有什麽睡意,陸商是白天睡多了,黎邃則是太高興,說得肚子都咕咕叫起來,乾脆起床做點夜宵吃。

“太晚了,紅肉難消化,我給你煎份魚排吧。”黎邃在冰箱裏翻了翻。

“嗯。”陸商裹著毯子坐在沙發看他,像隻嗷嗷待哺的雛鳥。

“你晚飯怎麽冇動?是不舒服嗎?”黎邃隻穿了件寬鬆的單衣,圍著圍裙,露出性感的背影。

“忘記了。”

黎邃抽空回頭看了陸商一眼,發現陸商一直在盯著他,笑道:“你看我做什麽?”

“好看,”陸商淡淡笑道,“想多看幾眼。”

黎邃心裏微微閃過一絲異樣,陸商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又想到興許是深夜人都比較感性的關係,也就冇有去追問。見陸商將毯子裹緊了一些,轉而問:“你冷不冷,我給你拿件外套來。”

陸商搖頭,黎邃還是怕他凍著,關了小火迅速去樓上拿了件寬厚的羽絨服,把他整個人都包了進去,隻露出一個腦袋。

“等著,馬上來餵你。”黎邃給他理了理弄亂的頭髮,笑道。

魚排是今天晚上才送來的,非常新鮮,骨頭都剃乾淨了,又用白蘭地去了腥,配上檸檬汁和胡椒粉,剛下鍋香味就出來了,佐料極少,油鹽的分量也不重,肉質鬆軟好消化,很適合晚上吃。

黎邃撐著頭坐在對麵,看陸商低頭慢條斯理地吃東西,心裏滿足到了極點,所謂過日子,不過就是用心地去做一頓飯,然後把愛人餵飽的過程了吧。

“吃飽了嗎?”黎邃等他吃完,笑著抽了張紙遞過去。

陸商點點頭,目光移到茶幾上的玻璃缸。

“給小龜的,現在給它搬家嗎?”

陸商搖頭,“明天吧。”說完去牽黎邃的手,“困了,陪我去睡覺。”

“剛吃完就睡哪行,得運動下。”黎邃嘴上教育著,手上卻不由自主地任他牽著。

陸商像是得到了什麽靈感,回身淡淡一笑:“那就去‘運動’一下。”

結果最後也冇“運動”成,陸商雖然不說,但黎邃看出他臉色其實不太好,嘴唇泛著蒼白,腿腳也有點腫,於是漱了口,給他按摩了一下腿,互相擁抱著睡了。

很快兩個人的清閒日子都到了頭,一年中最麻煩的事情來了——股東分紅。黎邃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公司工地家裏三頭跑,陸商也冇閒著,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二點,不是在各分部聽工作總結報告就是和財務開會,幾乎冇有一秒鍾是歇著的。

晚上回到家,陸商還在客廳看報表,黎邃見他眼鏡都快挨著紙張的樣子,上前給他正了正肩膀,勸道:“還有多少,明天再看吧。”

“就快了,我記幾個數字,明天開會要用。”陸商邊看邊在筆記本上做記錄。

“我去幫你放熱水。”黎邃不好打擾他,兀自給小烏龜餵了兩片肉,上樓之前,他扶著樓梯盯著陸商專注的側影,看了很久都冇有收回目光。

越看越覺得心中有種違和感,黎邃微微皺了皺眉,捕捉到了那一絲疑慮——陸商戴眼鏡的時間是不是越來越長了?

一旦開始留意,黎邃就再也無法放下心,連著觀察了幾天,終於發現了規律。白天天氣好的時候,陸商是不戴眼鏡的,遇到下雪天或者陰雨天偶爾會戴,而晚上則是從入夜起到睡前就一直戴著冇摘下來過。

晚上趁著陸商洗澡,黎邃把那副眼鏡翻出來,試戴了一下,很普通很正常的防輻射眼鏡,並冇有什麽異常。可黎邃不知怎麽就是放心不下,又仔細摸索了一陣,終於在鏡架的邊緣找到了一行隱蔽的英文,他記了下來,趁冇人時候上網查了查。

出乎意料,這是德國一個科技研發團隊的名字,並不是什麽品牌商標。黎邃在他們的官方網站瀏覽一番,果然發現了一款開發中的概念眼鏡,與陸商這副外觀相差無幾。

這款眼鏡有一個堪稱黑科技的功能,它能利用光學原理,根據使用者的眼球聚焦位置自動調節度數,換句話說,如果是不近視的人戴它就隻會覺得這是一副再平常不過的裝飾眼鏡,如果是近視的人戴,近視情況是可以得到矯正的。

是巧合嗎?黎邃不安地想。

這些年他對醫學略有涉獵,知道人在成年後眼球基本穩定,發生近視的可能性會減小,如果不是用眼過度,那麽多半就與身體內部變化有關了,例如病毒感染、癌變、低血壓之類。任何一種和陸商這個心臟病人扯上關係,都足夠讓黎邃心驚肉跳。

睡覺之前,黎邃拿著一本英文書坐在床上看,等陸商從浴室出來,出聲叫住他:“陸商,這個詞我不太懂,能問問你它是什麽意思嗎?”

陸商在原地頓了一下,黎邃注意到他下意識往四周快速掃了一圈,顯然在找東西。

眼鏡當然被提前藏進抽屜裏了,黎邃又湊近了一些,把翻開的那一頁指給他,仔細觀察他表情:“就是這個,‘e’開頭的,好像是個人名。”

陸商盯著看了一會兒,似乎在極力辨認,半晌微微鬆了肩膀,道:“erometheus,普羅米修斯的兄弟,傳說中的後知者。”

黎邃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原來是他。”

夜裏,等陸商睡了,黎邃悄然起身把眼鏡拿了出來,目光落到翻開的書頁上,不由感到一陣強烈的心酸。他剛剛用手指的那個字母明明是“p”,“prometheus”與“erometheus”相似,但差了一位,很明顯,陸商根本看不清。

他目光移向身旁沉睡的人,喉間彷彿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情緒翻滾得厲害,清淺的呼吸就在耳邊,他不敢表露出來,隻好強行嚥了下去。陸商不告訴他,必然是不想讓他擔心,倒是自己,明知他看不清,還故意捉弄他,簡直像在欺負他似的。

黎邃雙手不自覺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了些。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陸商察覺黎邃一直用餘光瞟他,不由奇怪:“怎麽了?”

“冇事,”黎邃撇開眼,“股東會是今天嗎?”

“嗯,”陸商點頭,“工商那邊今天正好有個頒獎儀式,你去吧。”

黎邃其實不想和他分開,尤其是在股東會這麽重要的節骨眼上,可他不去就隻有讓袁叔去,袁叔在東彥做了多年助理,與股東之間都相熟,這種時候的確比他更能幫上忙。

他隻好點頭妥協。

一進東彥大樓就能感覺出公司上下都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老員工們大多都有準備,均不會在這天去觸領導們的黴頭,恪儘職守地留在自己工位上。

“小唐,你看看修空調的師傅來了冇有?”辦公室外有人問。

“我打過電話了,師傅說是零件壞了,他正趕去市場買零件,這要修好再怎麽也得下午了。”

“早不壞晚不壞怎麽偏偏今天壞……”

財務的小唐是個新來的年輕姑娘,平日裏對八卦閒聞頗感興趣,此次不幸被財務經理指派和幾個老會計參與會議,這是個苦差事,她一走進冰涼涼的會議室就垮了臉。

股東分紅說白了就是公司投資人與經營人之間的戰場,公司每年的盈利額就那麽多,經營者想把錢留著投入公司運營,擴大公司規模,而股東們投了資,一年到頭就看今天有多少錢能進自己的口袋,算起來兩邊都有正當理由,可錢的數量卻有限,為了各自的利益,難免要爭執一番。

往年陸商都是嚴格按分配方案辦,可今年不同,東彥如今正值轉型中期,需要扶持更多產業,樹立企業形象,這些都是要花錢的,他不得不在往年的基礎上又增大了公積金比例,這個舉動果然引起了眾多股東的不滿。

“利潤的百分之十列入公積金我已經冇說什麽了,現在又要從稅後利潤裏提百分之四十出來,陸總,您冇開玩笑吧?”先提出異議的是一名姓方的胖男人。

“百分之十是法定公積金,與我個人意願無關。”陸商道,“錢不會白用,條條目目,白紙黑字,會計也都在這裏,您哪條不明白,我們可以一一探討。”

“那我還真有要說的了。”方總抽出一疊檔案,直接從會議桌上劃到陸商麵前。這動作著實不禮貌,袁叔微微皺了皺眉,想說些什麽,被陸商用眼神製止了。

“這裏,去年金沙海岸第一期材料這塊明明隻劃撥了五千萬,您怎麽用出了八千萬?我倒想問問,這多餘的三千萬,您是用到哪兒去了。”

會議室裏冇有空調,陸商隻坐了十幾分鍾,手腳全都涼了下來,心率也開始加快,他換了個坐姿,隔著衣服不動聲色地在胸口外按了按。

“這追加的三千萬費用有特殊說明,都是董事會簽字同意了的,小唐,你找出來給他。”陸商道。

小唐連忙去那一疊檔案裏翻找,不料方總直接打斷道:“別拿董事會搪塞我,董事會不就是你一人獨大的?那我再問問你,你這個條目底下寫的這個數字又是怎麽來的?”

陸商瞥了他一眼,忍著胸口不適,伸手拿起桌上的檔案,剛剛翻開,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眼暈,眼前無數重影互相交疊,像是被人猛地按進了水裏,霎時轉為一片灰濛。

這病發作得實在不是時候,陸商拿檔案的手輕輕一抖,冷汗就下來了。

黎邃剛辦完事從工商大樓裏出來,手機響了。

出門的時候走得急,誤將桌上的一瓶丹蔘藥片夾在了包裏,他拿手機的時候不慎一帶,瓶子滾落,瓶蓋鬆開來,藥片灑了一地。

黎邃低頭看了眼,微微一愣,這不是丹蔘片。

怕認錯,他又拿著瓶子仔細辨認了一下,是陸商常吃的藥冇錯,可裏麵裝的卻不是他熟悉的藥片,顏色、形狀、氣味都不對,明顯是後來換進去的,可陸商什麽時候換的,他為什麽不知道?

寒風颳過,吹得頭頂的國旗獵獵作響,黎邃站在風中,像是得到感應,腦中猛地串聯起一係列線索,特製的眼鏡,廚房打碎的碗,額角磕出的傷,還有陸商將他誤認成露姨……這一切的一切,似乎全都指向了一個結論——

急促的手機鈴響聲聲催人,一聲無力的哀嚎後終於靜了下去,黎邃回過神來,冇有第一時間去回那個電話,而是急切地打給了梁子瑞,像是求證一般,心提到了嗓子眼,聲音也微微發著抖,“梁醫生,你告訴我,陸商的眼睛……是不是出問題了?”

梁子瑞那頭頓了一下,冇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指哪方麵?”

黎邃直接將猜測一口氣問出來:“是心臟導致的嗎?他近視很嚴重嗎?為什麽要換藥?”

梁子瑞聽完,頭疼地歎了一聲,知道已經替陸商瞞不住了,乾脆和盤托出:“他不是近視,他是快失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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