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個人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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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輕瑤昏昏沉沉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機艙裡正播報著“受氣流影響有輕度顛簸,請您不要擔心,在座位上坐好並繫好安全帶……”,伴隨著廣播的聲音,能明顯感覺到機身發生一定角度的傾斜,葉輕瑤透過玻璃窗看到的是灰濛濛的雲層,偶爾能看到縮略成一小撮的山脈。

來時如何,往後又是怎樣,在那一刻,在還冇有安定下來的地方,一切都無從談起。

不知怎的,這一次離開家,離開沐風身邊,有一種風雨飄搖的感覺,葉輕瑤後來無數次說過,那時候的自己像是墜入了深海,每一步都走得虛幻又迷離,急需一塊浮木,就算不能靠岸,哪怕是拽緊了呼吸一下都好。

有些路,從選擇了開始,所有的後果都需要自己來承擔,怨不了彆人,隻怪當時一腔孤勇,以為本姑娘天下第一,彆人都是垃圾,以為隻要有勇氣,冇有什麼不可以。

那時候的我們像剛萌生出自我意識的孩子,有這一套自己的認知,以為所向披靡,天下無敵。

飛機真正降落在櫟社機場上的時候,機艙玻璃窗外滾落的雨珠有跡可循,或急促,或短裂破碎,在雨水攤開的瞬間,化作點點水花消失在長空之中,像極了葉輕瑤當時的心情,破碎又悲涼。

煙雨朦朧的江南,顧盼生輝的地方,曾夢想了一年又一年,或是偶然,又或是冥冥之中註定,那個約定了一年又一年心心念唸的地方,她葉輕搖還是來了。

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但由於出了機場就直接進了地鐵站,倒是免了這十幾公裡的風雨飄搖。

寧波是個交通很便利的城市,從櫟社機場乘坐2號線就可以直達倪家堰,冇有太多心思去關注這個地方的人是什麼樣的,日後有太多時間,太多機會去瞭解,此時的葉輕瑤隻覺得累,打從心底的累。

出地鐵站的時候,雨依舊冇停,這或許是一座悲傷的城市,用淚迎接了新人的到來,隻是新人不懂舊城的悲傷,就如同舊城不知新人的苦。

從倪家宴到世茂日湖中心約莫一公裡距離,葉輕瑤撐開碎花小傘,拖著行李箱走在人行道上,雨水打濕了地麵,日湖湖畔楊柳依依,湖麵上飄逸著灰濛濛的霧氣,掩蓋了雨滴蕩起的圈圈水紋。

葉輕瑤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報平安,隻有家人是真正關心她現在到了什麼地方,吃冇吃飯,餓不餓,有冇有被雨淋到,行李箱重不重,就算天各一方的他們也什麼都做不了。

葉輕瑤強忍著眼淚調轉了攝像頭,偏向了種滿蔥鬱樹蔭的馬路一側,以及盛滿霧氣的湖麵,說著到了夢想的地方內心是多麼“歡喜”。

也隻有來自家人的關心和問候,是此時此刻身處異鄉唯一的慰藉。

沿著手機導航標註的位置,葉輕瑤找到了世茂日湖中心,不是夢想中高檔的寫字樓,入目是低矮的樓房,卻怎麼也冇找到群訊息裡可以直達四樓的電梯,扶手式電梯停止運行,葉輕瑤提著笨重的行李箱在一樓二樓來來回迴轉了幾次,身體早已累得虛脫,終於在負一層找到了電梯,還很幸運地遇到了未來的同事,縱然往後並無交集。

通過胸牌上的清晰,葉輕瑤瞭解到電梯裡的人是自己未來的同事,他很熱心,帶著葉輕瑤到了行政辦公室,帶她去辦理了住宿手續並且找到了從普洱寄過去的快遞,兩大箱快遞足足有二十幾公斤,同事幫忙找來了手推車,並且送她去了公交站,告訴她該怎麼坐公交。

對於陌生城市的溫馨和溫暖,葉輕瑤不甚感激。

坐在站台等車的時候,路邊的車子濺起水花落在站台上,濺到鞋麵上,葉輕瑤低頭看著看著就委屈了,眼淚洶湧不可阻擋,以至於公交車抵達站台的時候,葉輕瑤淚眼婆娑地把兩箱東西往車上搬。

“海韻藍庭”是小區名字,也有雅韻,從北門進去,有一棵紅楓葉靜靜地立在那裡,陪伴了也葉輕瑤在寧波的所有悲愴和歡欣歲月。

由於冇有門禁卡,本來以及抬上了台階放在宿舍樓下的箱子不得不搬起來往地下車庫走,雨勢太大打濕了快遞盒,葉輕瑤扛起一個快遞盒就往地下車庫奔走,她從小怕黑,更害怕類似於電梯和地下車庫這樣的封閉空間,但行李箱裡的東西是她現在僅有的家底,已經冇有時間可以讓她做好心理建設。

一箱行李搬進了地下車庫,再回來搬第二箱的時候,紙箱子的一麵已經被雨水浸濕,好似一不小心箱裡的東西就會破殼而出一樣,葉輕瑤小心翼翼地一邊肩膀扛著箱子,兩隻手緊緊撐著箱子,。

葉輕瑤小小的身體消失在地下車庫口,留給這座城市一地煙雨,裹挾著悲傷灑落了倔強。

敲開宿舍門的時候,裡邊探頭出來一個留著長長的波浪卷,眼睛大大的,身材高挑的姑娘,看到肩頭扛著大紙箱的葉輕瑤,姑娘滿眼震驚,想搭把手但箱子太大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隻得讓出一條道,葉輕瑤忙道謝然後徑直進了屋,放下箱子發出了不小的聲響,葉輕瑤轉身到門口把另一個箱子搬了進來,全程姑娘都呆呆地站著看著。

直到葉輕瑤把第二個箱子也剛下了,才終於轉頭看著姑娘道:

“你好,詹路,我是葉輕瑤,我們線上見過。”

說完葉輕瑤盯著詹路的臉看,線上雖然見過很多次卻不如線下那麼真實,這個來自河南在黑龍江上學的女孩子的名字有與她嬌弱的形象不符的霸氣,葉輕瑤看著調皮到:

“你很好看,我喜歡。”

詹路圓溜溜的眼睛裡寫著震驚,看著葉輕瑤一時間說不出話,這個一米五幾的女孩子從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就震驚到了她,以至於她一時竟冇認出來這就是那個在線上跟自己一起學習,跟自己競爭的穿著素白公主裙的女孩子。

戲劇性的開場給生活增添著無限戲劇性,後來的她們有過很多摩擦,卻也留下了很多溫情,直到葉輕瑤走的前一天,詹路把買了一手提袋的糕點提到葉輕瑤眼前:

“小瑤瑤,你明天走的時候把點心帶上,特地給你買的,你走的時候我可能還冇回來,以後多聯絡,有什麼事記得跟我們說,我們還會再見的。”

昏暗的燈光冇能折射出葉輕瑤眼底的淚光,隻是後來真正離開之後,冇多久詹路也離開了原來的公司,去溫州找了男友,而葉輕瑤則把自己困於了蘇州那方天地,置身混沌之中,再看不到前路的清明。

公司提供的宿舍設施很簡單,一大一小的床,大床床尾擺了一個與床同寬的衣櫃,再無其他陳設。

詹路報道得早,提前占了大床,留下孤零零的小床擺在那裡,葉輕瑤把床體裡裡外外擦拭了一番,把亂飛的床板重新擺了擺,擺完數了數,整整缺了七塊,但是又冇時間去解決,給行政發了訊息一時還冇回覆,葉輕瑤隻得把床板擺的得稀疏了一些,在把床單被褥撲上去的時候,跪在床上膝蓋往下凹陷下去,葉輕瑤有點想哭,從小到大家裡雖然貧困,但她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從來都是爸媽和姐姐給她鋪好了暖暖的床鋪,困了就可以直接躺上去,姐夫跟姐姐在葉輕瑤高一時候送她去上學,因為姐夫想讓葉輕瑤學會獨立,不讓葉輕顏給妹妹鋪床,倆人還因此大吵一架,再不濟,葉輕瑤也從來冇睡過這麼硬還缺這麼多塊床板的床,一想到如此便更委屈了。

但冇有太多時間給葉輕瑤去感時傷懷,她把自己的衣服掏出來疊整齊,再把空出來的紙箱拆了墊在床下,把疊好的衣服統統放在了床下墊起來的紙板上,留下一個紙箱放在兩張床的床頭之間,用來擺放各種學習資料和電腦以及其他雜物。

感謝當時為了湊快遞的重量葉輕顏給葉輕瑤買了一箱牛奶,拯救了葉輕瑤忙忙碌碌的時光,也讓葉輕瑤在窮困潦倒的時候還能喝上牛奶。

收拾完所有東西,詹路問葉輕瑤要不要也出門買一些日用品,葉輕瑤放下手中的活兒拒絕了,當初選擇培訓時段的時候萬萬冇想到答辯時間定在四月底,也就意味著培訓完葉輕瑤就得趕回學校參加畢業答辯,四月十二號,培訓開始的時間也是論文交稿的截止時間,葉輕瑤緊趕慢趕終於在十號晚上完成了初稿,但是論文對格式的要求極其嚴格,一點兒都還冇改,所以葉輕瑤打算改完再出去。

詹路得到葉輕瑤的回覆就約了其他同事出門了。

宿舍裡冇有凳子,客廳倒是公用的,但顯然很久都冇打掃過了,桌麵上和沙發上積了一層灰,葉輕瑤想要在一個安靜的空間裡處理論文,於是便看在床上,電腦打開放在膝蓋上,稀疏的床板棱角硌得皮膚生疼,漸漸地下半身開始麻木,腰也疼得直不起來,傍晚七點多的時候舍友回來了,葉輕瑤也終於把細節修修改改,把格式調整之後將論文交了上去。

環顧四周,才發現宿舍裡黑得除了電腦螢幕的光已經看不見一絲光亮了,葉輕瑤跟詹路道:

“冇事的,你可以開燈的,我出去吃個飯買點兒東西。”

說要帶上手機出了門,在小區繞了好幾圈依舊冇找到門在哪裡,本來北門對麵就有超市,但由於葉輕瑤是個名副其實的路癡,繞了許久繞到了南門,又走了一公裡多去了便利店買了一桶十公斤的水,以及洗漱用品和各種日用品,買完了之後發現根本提不動,不自覺地就想到了沐風,那個讓她無比心碎又放不下的人,如果他在該有多好,哪怕是抱抱她也好,至少不讓她孤身一人。

可從他們倆在一起開始,葉輕瑤早就已經是孤身一人,隻是一直以來的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騙,編織了一幅又一幅美好的夢境。

剛走進小區突然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葉輕瑤打開手機急急往宿舍趕,卻怎麼都找不到五號樓在哪裡,提著笨重的購物袋子繞了一圈走一圈,雨水打濕了頭髮,也打濕了淡紫色的連衣裙,雨水順著頭髮自額頭流下,濕了臉頰,手上的塑料袋子因著重力一直往下墜,勒得手腕感覺要斷了一樣,勒出了一條條“溝壑”,最終葉輕瑤把東西留在留在某一個花壇邊上,自己跑去找宿舍樓,天太黑,雨太大,阻隔了眼睛背後的視線,手機手電筒可以照射的距離太短,照不出宿舍樓側麵是什麼數字,繞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找到了宿舍樓,再回去找放在花壇上的東西的時候又找不到了花壇在哪裡。

在大雨之中,葉輕瑤蹲在路上佝僂著身子抱緊了膝蓋,渾身透著冰涼忍不住地顫抖。

雖然雨很大,但渾身上下值錢的也就手機了,一直有意護著,所以雖然打濕了邊邊角角,但總歸是冇讓雨水滲透進去。

看著熟悉的對話框,葉輕瑤打過去了語音電話,好一會兒都冇人接起,就在葉輕瑤準備掛斷的時候,對麵傳來了清冷的聲音:

“喂”,沐風的聲音透著疲憊和清冷,好似上午分彆時候的溫情隻是一場夢。

葉輕瑤本來已經忍住的淚在聽到沐風聲音的那一刻瞬間崩塌,顫抖著聲音說道:

“喂,我找不到路了。”

不知道是被凍的還是害怕的,葉輕瑤越來越冷,抖得也越來越厲害,在發出聲音的瞬間,才發現牙齒一直在打顫,發出來的聲音聽起來模糊不清,伴著大雨,輕薄的聲音好像被吞噬不見了蹤跡。

沐風似乎冇聽到葉輕瑤說了什麼,問了一遍:“小可愛剛說了什麼呀。”

誰說的江南煙雨朦朧,雨勢那麼大,早已勝過了朦朧的含義,小樹在風中淩亂地扭著腰肢,大叔上的小樹杈“吱呀”一聲斷了,路上冇有一個人,偶爾有車輛駛過,濺起一地水花。

葉輕瑤呆呆地看著,沉默良久,最終說了:“冇事,出來買了點兒東西迷路了,正在找呢,手機快冇電了,我回去再和你說。”

沐風回答道“好”,然後掛斷了電話。

很多的事情我們不再去辯解,很多話語我們也不想再去層層剖析,生活似乎就是那麼一點一點地,把滿杯的熱情都晃走了,磨冇了。

明明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可葉輕瑤那時候卻覺得好像已經走過了半生,從前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擺在彆人麵前乞求憐憫,把故事講了好幾遍,每一遍都讓自己熱淚盈眶,但人走茶涼不過如此,故事寫得再滿,動人時候也不過是彆人的飯後談資,宴席散儘,誰也冇能在誰的生命中留下痕跡。

是很悲傷呀,悲傷得好像要把前二十幾年的委屈都發泄出來了,是很冷呀,冷得手指開始麻木冇有知覺,是很無助呀,在這陌生的地界,有冇有人來救救我,真的好難過呀,難過得感覺快死掉了,可難過之後夢醒時分,依舊是一個人在千軍萬馬中廝殺,哪怕血液乾涸,哪怕是枯莖朽骨。

再站起來的時候,感覺身體笨重得像是要搖搖欲墜,暈眩感隨之而來,葉輕瑤重新蹲下去緩了緩,又站了起來。

回到宿舍的時候詹路震驚地看著葉輕瑤,“怎麼濕成這樣了?”

葉輕瑤用盆墊住濕漉漉的東西,聲音帶著沙啞:“天太黑雨太大迷路了。”

詹路皺了皺眉,看著眼前的女孩子,濕漉漉的頭髮耷拉在肩膀上,淡紫色的裙子黏在身上映出皮膚原本的顏色,嘴唇發白,臉上冇有一點血色,再細看發現眼睛紅彤彤的,似是剛剛哭過。

詹路想問葉輕瑤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看葉輕瑤的狀態,最終什麼都冇問,隻讓她早點洗漱睡覺。

葉輕瑤抬頭回了比哭還難看的笑,接著繼續整理物品。

整理完之後匆匆洗了個漱,打開電腦看到導師發過來的訊息,說葉輕瑤在糊弄她,格式亂七八糟的,葉輕瑤心裡一緊,打開文檔一看,確實亂成一團。

看了看時間,晚上十一點多了,雨越下越大,打在窗台上的聲音讓神經突然地就緊繃起來,那一滴一滴擊落的聲響,像是擊打在心上一樣,混合著血肉,被碾壓成肉糜。

突然地,那些高漲的熱情瞬間好像退卻了,在什麼都還冇開始的時候,好像全身的力氣開始慢慢從軀體中抽離。

葉輕瑤給導師發過去了道歉的資訊,一條接著一條,恐慌的心緒越發重了起來。

看著轉為PDF之後亂作一團糟的論文,葉輕瑤無奈又害怕,但最後一天了,如果自己都不去挽回,就再也冇有人能救得了她自己了。

夜越來越深了,隻剩滴答滴答的聲音還在繼續,葉輕瑤在在WPS上畫著一個一個流程圖,再一個個插入到論文當中,所有格式修改完,流程圖插完之後轉為了PDF,這次看著確實很舒爽,葉輕瑤最後檢查了一遍,確認再找不出一丁點錯誤之後把論文重新給導師發了過去,再一次鄭重道歉,做完這一切事情,雨漸漸歇了。

葉輕瑤合上電腦,看了一眼手機,已經淩晨三點五十二分了,夜越深,大腦越發清醒,這一路走得顛沛流離,未來會是怎樣,所有都無從談起。

躺在床上,思想天馬行空,那些遙遠的人和事一點點浮現,戲劇化的場景,用心編寫的愛恨癡嗔,像是要把軀體碾碎,灑向無人的荒野。

那些痛和窒息撕扯著血肉,葉輕瑤強壓下心頭的恐懼,輾轉著入眠。

是夜,是清醒,在風雨之後,等著黎明,縱然是一人之旅,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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