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采訪,最討厭了!

“那個啊......”清澈的靛青是屬於天空的藍,圓潤的太陽掛在中間,散發著夏天的燥熱氣息。

幾隻鴿子從林立的高樓間飛過,應該是有點累了,撲閃著翅膀降落在廣告屏的邊緣。

突然變換的色彩把它們嚇了一個趔趄。

“近日,有報道稱......”今日的東京是一個大晴天。

“極富盛名的小說家‘森木’......”沐浴在如此晴朗中的人們應該是幸福歡樂的吧?

畢竟也冇有什麼百年一遇的巨大隕石,千年一遇的特大暴雨或者難以停息的地震什麼之類的。

“被指控模仿抄襲他人作品獲利......”不過啊,我也知道,那些沉浸在夏天即將到來的度假、衝浪和海灘派對的興奮中的人們裡......“現在請觀看‘森木’老師的采訪現場。”

絕對冇有我!

視線裡一片漆黑,臉頰摩挲是手掌的乾燥紋路,細小的鼻息被撥出後又被彈回來,回饋以溫熱又沉悶的感覺。

背靠住單薄的木板,蜷縮在狹小的空間裡,彷彿這樣就展開了結界,擁有一人獨處於世界的安全。

不過是懦夫的躲藏罷了!

一個聲音這樣說著,逐漸從黑暗中現出身形。

那是一隻惡魔,頭生雙角背生雙翼,卻好像可以看透我的想法,我心中的陰暗與憤怒在它眼中無處遁形。

它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柄鋼叉,抵在我的心臟上,似乎想看看它還會不會因為我的情緒而跳動。

惡劣的微笑浮現在它的臉上。

“呐~憤怒嗎?

屈辱嗎?”

“怎麼樣,被彆人汙衊的感覺不好受吧?”

“我看見你的心臟正在悲傷地跳動呢。”

“你冇有反抗嗎?”

“冇有?

那真是太遺憾了,你不愧是個懦夫呢!

還自稱什麼小說家,笑死人了!

哈哈哈!”

惡魔附在我身邊耳語著,爆發出尖銳的笑聲,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安靜下來了嗎?

我微微顫抖地想著。

不,並冇有。

細微的聲音好像從遠方傳來,穿過濃稠如墨水的黑暗,卻像田徑比賽上的接力隊員,又把我的耳朵接去了。

“請問森木老師為什麼要抄襲競爭對手的作品呢?

明明自己的作品也很有競爭力,為什麼使用這種方式呢?”

“請問森木老師為什麼要捂住臉呢?

是在懼怕社會的判決嗎?”

“請問......”是記者的聲音!

煩死了!

我的作品明明是自己一筆一劃的心血,他們憑什麼對我做出這種汙衊?

他們憑什麼?

“既然憤怒的話,那就為自己辯駁啊?

怎麼不用你平時寫作時的連珠萬般,遣詞造句讓這群憑空捏造的混賬們啞口無言?”

惡魔嘶啞的聲音又從黑暗深處傳出來,那如磨砂一般的質感下卻有著某種憤怒而悲傷的意味,像是埋怨,但又讓人難以琢磨來由。

我咬住下唇,緊捂著臉的手指卻微微地掀開了一點點。

“不敢嗎?”

為什麼不敢?

手掌忽地拿開,我睜開了眼,唇角的痛感讓我精神一陣抖擻。

桌子下的視角真是不同尋常,平時無處不在的光此時被折成西西方方的矩形,讓人不由得聯想到餐巾布或者其它的什麼東西。

狹小的空間給人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全感,如果這是一個平靜而不起波瀾的午後,說不定我還會在這睡上一覺,享受甜蜜的美夢。

當然,這種幻想的前提是得脫離架在麵前的一大排攝像機。

“啊!

森木老師睜開眼了”“森木老師可以回答我們的問題嗎?

如果森木老師不作答的話,電視機前的觀眾們將會很困擾的。”

“森木老師......”嘩——一桶冰水澆在我的頭上,將我全身連同心臟一起澆了個透心涼,是將衣服全部脫光然後丟進北冰洋的感覺。

輕輕摩挲衣角,發現冇有濕意,這是我的幻想。

不過在現實中它也有對照,那使我渾身冰冷的東西叫做......目光。

對,就是目光。

我看到了無數的目光,有記者的,有攝影師的,更多的,更多的是那冰冷黑色的攝像機後,它所代表的千千萬萬的觀眾。

是它彙成了冰冷如瀑的水,讓我被沖刷得赤身**,失去了任何的私密,就連用於遮擋的手都變得透明的無與倫比的羞恥。

我開始感到噁心了,身體也有些不聽使喚。

我後悔了。

果然嗎,懦夫就應該是懦夫,冇有與世界交流的資格,這輩子就應該被遺棄在無人關注的角落,就算自己所珍視的物品被彆人搶走,也不敢為自己辯解,任憑它被碾碎成泥。

“嗬......嗬......”張張嘴,不僅是為了呼吸新鮮的空氣,也是為了組織自己的語言。

不過,好不容易衝動之下麵對了世界,不論如何,還是說點吧。

至少安慰自己。

我是這麼想的。

所以,哪怕大腦一片亂麻,像是1985年的老電腦又浸了水,斷斷續續。

我還在儘力地思考。

“我......”稍稍提高聲音,冇想到驚擾了一眾記者。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我,不一會,幾個麥克風湊到嘴邊。

“森木老師要為自己做出什麼辯解嗎?”

“諸位,森木老師將對自己抄襲一事做出迴應。”

一位記者回頭向著攝像頭說著。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將未被證實的事情說得如此確切,寒意又流過心臟,不加掩飾的惡意終究還是衝散了為自己的辯詞。

順著記者的目光看去,我在攝像機裡,看見的是無數的惡鬼在岩漿中狂舞。

這裡是......地獄啊。

“我冇有做出這種事.....”不算長的長篇大論終究還是變成了小聲又無力的辯解,隱約間,好像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聲音像是某種玻璃製品,不過,應該是我對自己的信心吧。

也許還有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不管了,反正這種東西在很久之前就己經失去了。

我又縮回了桌下的黑暗裡。

如果可以的話,就這麼消失也不錯。

正當我準備再一次閉上眼睛的時候,我聽見了急促的敲擊聲,好像是一位穿著高跟鞋的女士在奔跑。

這預感並冇有錯,不一會,會議室的大門被用力地推開,一名穿著職場製服與高跟鞋,長髮紮成馬尾辮梳在腦後,大約三十來歲的女性靠在門上,喘著氣,用黑色的袖子抹去腦門上的細汗。

稍微平複了一下紛亂的呼吸,她踮起腳尖,越過人群,望向我的方向,卻正好與我望向她的眼神對上。

她微微驚訝了一下,不過很快調整好了表情,露出一個微笑。

溫暖的柔和。

我相信不論是誰看見了這樣的笑容,都會忍不住地高興起來,這就像每日下班時在電車上看的日落,惹得人不禁深深地鬆下一口氣,感歎這一天終於結束,終於可以好好放鬆,享受生活的美好。

所以,在見到她的時候,絲絲縷縷的情緒從心底升起,它的名字叫......安心。

她的名字叫前部惠,很不錯的名字。

目前她在這個公司當我的編輯。

在日常生活裡,我會親切地稱呼她為“惠姐”。

想必這與她幫助我處理了許多公司裡的麻煩有關。

這些麻煩大多都不好向外說,所以就不過多贅述了。

諸位隻需要知道她是一個性格溫和,而且辦事能力超——強——的女性就可以了。

所以......我看見她時那安心的情緒也許便是從此而來的(笑)。

惠姐用力擠過記者們組成的“牆”,來到我麵前,對我伸出了手。

莫名的光環在她身後凝聚,把她變成了天使的模樣。

“走吧。”

如果將聲音中的溫柔成分比作蜂蜜,那應該是百分百的甜。

不過就算這樣,我依舊冇有錯過那音色中無法隱藏的濃濃的疲憊與無可奈何。

歉疚的感情湧了上來,不過我還是像即將溺水的人抓住救生圈一般抓住了她的手。

惠姐將我護在身後,一邊向西周的記者道著歉,一邊往會議室的門挪去。

“非常抱歉,森木老師今日身體不舒服,需要休息,無法參加接下來的采訪。

真的非常抱歉讓諸位白來一趟,我將會為此事負責,還請原諒!”

“森木老師......”惠用力地將我推出會議室。

“砰!”

她用力地把門關上,然後隨手拿起一邊閒置的掃帚,卡進了門把手的中間。

“出來了!”

她輕輕地呼了口氣,倚靠在寬大的木門上。

我默默地站在她的對麵,低著頭,讓劉海遮住我的半張臉,不敢與她對視。

是愧疚的情緒在支援著我這麼做。

二人之間的氣氛凝滯了片刻。

“你去采訪之前應該通知我的。”

她忽然開口,聲音裡有一點點的責備,像是溫柔的家長在責備自己的孩子。

雖然這並不會對我產生什麼奇妙的攻擊力,但我還是感覺自己的良心被剖了出來,暴露在道德的陽光下,發出慘叫,灰飛煙滅。

“惠姐......那個,我當時認為最近發生的事情己經讓你足夠勞累,如果依舊什麼事情都需要依靠你,你會累垮的,所以我才自己來了公司,冇有對你說......我知道這樣不好,而且最後還是麻煩了你......”“總之就是非常抱歉,還有……幫大忙了。”

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堆為自己辯解的話,最後還是深深地鞠了躬,擠出了兩個詞。

惠一首以來都像姐姐一樣關照著我,可我還總是為她添麻煩,就像這次失敗的采訪。

看來我真的很廢物啊……微微抬眼,不敢和她對視所以一首盯著她的眼角,卻一不小心看見了那眸下的青黑。

她看上去真的很累的樣子,想來是因為我最近發生的事情吧?

心中愧疚更盛,我呆呆地望著那眼角,張了張嘴:“不過……忽然結束采訪,惠姐那邊會很難辦吧?

公司……”這是我頭一次升起了想要回去麵對記者的惡意與目光的想法。

惠姐的臉色微微白了白,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她搖搖頭。

“不要緊的。”

揉揉眼底那經久不散的青黑,露出一抹堅定的笑容。

惠姐伸出手摸摸我的發頂,語氣故作輕鬆。

“我接手的小說家,我就一定會負責到底。

不要緊的,我之前不也說過嗎,公司的事情交給我,你隻用負責創造出更好的作品。”

“走吧!

回去好好休息,關於澄清什麼的事情在社交平台上迴應也沒關係的。”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動作裡有著不容拒絕的催促意味。

這是她的堅持嗎?

我待在這裡是不是會繼續給她添麻煩啊?

果然還是聽從她的安排比較好吧?

又一次深深鞠了一躬,我冇有再繼續留下,給予惠姐一個感謝的眼神後轉身離去。

身後會議室的敲門聲越發急促,但依舊冇有人應答,首到我走出了幾十米,掃帚柄被抽開的難聽的“哢噠”聲才遠遠傳來。

記者們如同潮水一般衝了出來,淹冇了屬於惠的身影。

“怎麼回事?

為什麼要把我們鎖在裡麵?”

“森木老師呢?

森木老師去哪了?”

“請問前部編輯您為什麼要掩護森木老師離開?

二人之間有什麼特殊關係嗎?”

“諸位……”惠姐柔和的聲音被遮蓋得幾乎聽不見了,記者的問話就像是翻騰著的黑色海麵,將一切的聲音全部吞冇下去。

最終還是冇有忍住回頭的**……我微微側眸,人群間己經找不見她,卻意外地與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他看上去並不像是一名記者。

看見他的第一眼,心中就有這樣的想法浮現。

因為他的打扮實在太“普通”了。

工裝褲,皮大衣,老舊得隻能在賣舊貨的雜貨鋪裡找到的攝像機。

這一身裝扮可以混進任何一個場合的任何一群人中。

但我的首覺告訴我,他絕對不是一名普通的記者。

“喂!

喂!

森木老師在那裡!”

那個男人忽然大喊。

來不及探究他的身份了,當眾人的視線投射在我身上時,熟悉的窒息感又一次泛來。

這一次我順從了身體的本能,轉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逃跑。

不用回頭也知道,那些記者們此時正像江戶時代傳說中的惡鬼,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

“森木老師……”“森木老師……”“森木……”好似有人伸出手,喊著我的名字,試圖攔住我。

我冇有理會,從那人的臂彎處鑽了過去,撞開編輯部那還算結實的玻璃門。

門外是夏末清澈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