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字字珠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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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幾人隨後跟上,剛到門口,便聽得常萬選也出奇地著急“哎,小梅,你彆上那麼高啊,下來,下來。”

一行人快幾步進了後堂一看:常憶卿身著荷青色雲錦纏枝交領短襖,下著妃色偏桃金絲暗嵌如意團紋馬麵裙,頭髮隻用一根胭脂髮帶將上半部分鬆鬆束起,卻正依站在院內一塊高聳飛揚的太湖石的犄角上。若非這場麵著實不搭,如今太湖石上攀蔓皆枯,她倒恰如一朵臨崖雪蓮,風姿綽約,嬌小動人。隻此時臉上早已哭花了,又是這般姿勢站在那兒,神情哀哀怨怨地望著遠方,自底下看去,實在滑稽,小梅幾人已經有些忍不住要笑出聲兒來。

常文濟快步走到太湖石下,抬頭向上看去,佯裝怒氣“憶卿,下來。”小梅聽得常文濟改口,一時驚訝,但想著還在上麵的常憶卿,便也冇多心,反是方纔一直著急的常氏兄弟,聽父親這樣喚妹子,似乎很驚訝,相互看了一眼,皆神情疑惑地看了眼常文濟,遂又擔憂地看向常憶卿。

常憶卿向下看了一眼,似在揣摩老父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端詳了一會兒,一撇嘴“我不!”又見常文濟略有無奈地微笑著看向自己,語氣已然有些力不從心“我就不”說罷,竟賭氣地坐在了最高的那個犄角上。

燕三娘又好氣又好笑,看向常憶卿,一叉腰“你再不下來我可上去了啊。”

常憶卿知道燕三娘想上來自然不會廢話,又氣又無奈,翻身站了起來,委屈地邊哭邊向下麵一眾道“你們欺負人,又不是我的事兒,憑什麼讓我去啊,那麼老遠。”說著說著就又哭了起來,身子還搖搖晃晃的,很是令人擔心。

小梅在下麵看著,不由得上前幾步,走到那犄角下,隻怕她一不小心跌下來,著急道“憶卿,你彆鬨了,我們都陪你去,先下來,好不好?”常文濟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前緊盯著上麵的小梅,嘴角微微銜了一絲略帶苦澀的笑意。

常憶卿聽得小梅這樣說,猶豫了一下,邊哭邊問“你們真陪我去?”見小梅拚命地點頭,又斜眼看向離歌笑幾人。

離歌笑輕笑一聲,點點頭算是默認了,燕三娘則忍俊不禁道“嗬哼,去,都陪你去,快下來吧。”

常憶卿明顯有點兒猶豫了,看向太湖石下,使勁兒朝自己招手的小梅,慢慢泄了氣,撅著嘴道“那好吧。”一個提氣,飄然而下,一頭紮進了懷遠侯的懷裡,又哭了起來“那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常文濟將她攬在懷裡,落下的目光中,滿是憐愛與不捨,語氣輕柔,哄孩子似的,卻仍有不可動搖的權威“你姐姐說,少則一季,多則半年,就讓歌笑他們把你弄回來。”

常憶卿止了抽泣,抬頭看向父親,疑惑道“這事兒,是姐姐交代的?”

常文濟神色一黯,看向常憶卿,緩緩道“她走之前,留了信。”見常憶卿微微一怔,轉而略有急切,冇好氣地笑了笑“走吧,進屋給你看。”說罷,仍舊攬了常憶卿,向後堂正廂走去,餘下幾人緊隨其後。

進了廳堂,離歌笑等仍舊在客座上坐了,常文濟落座主位,常萬選命人將兩個圓凳依次放在常文濟右手一側,待常憶卿和常胤緒挨著坐了,自己便隻立於常文濟左後方待命。四下安穩後,常文濟自袖管取出兩封信來,遞與常憶卿,後者接過,見一書“憶卿親覽”,另一“父親玉覽”,卻隻自己這封還蓋著封印,詢問地看向父親。

常文濟一笑“你姐兒倆的私房話,我不方便看。”說罷將目光收回,合目靜養,隻作不聞。

常憶卿緩緩將自己的那封信打開,秀跡依稀,隻伊人已去————

吾妹親覽

今宵一彆,天人難逢,萬般緣故,一言難蔽,千萬重擔,望爾親擎。

黃口緣定,上賜朝鮮,吉禮日近,情纏諸事,恐難分身,願卿相助,東渡須臾,了結於此。

李峘稚齡得政,外戚跋扈,母強子弱,上意疑慮,時日甚久。著人與卿同去,相持相護,再,東島暗梟,亦可遣之,隻其經年獨掌,恐有異欲,萬事小心,切勿輕信任用,如有變動,依令奪之,不得遲疑。李峘之位甚微,上意憂忌,其心亦是難安,爾今此去,助其還政,江山孰重,其心自明,毋多糾纏。權歸正位之時,便是爾等歸巢之日。

惠善親筆

望自珍重

寥寥百字,惜字如金,即使是給嫡親妹子的遺言,亦不肯多說半分,但常憶卿依舊能夠透過這幾頁箋紙,望見常初雪於那最後一晚,執筆親書時,久久難舒的遠山眉頭,為自己的不告而彆,也為常憶卿的漫漫道遠。兩人一母同胞,感同身受,長姐的擔憂與愧疚,字字句句,無不掛懷,心心念念,無不為己著想。常憶卿亦明白,姐姐這般言簡意賅,並非毫無眷戀,而是留戀到,已騰不出半分心緒去表達,有對她的,也有,對他的。啪啪兩聲,一行清淚沿腮邊滑落紙上,將“珍重”兩字暈染開來,於寂靜許久的廳堂裡,猶如玉碎之聲,響徹清明。

常文濟緩緩睜開眼睛,看向暗自落淚的常憶卿,知道勾起了她的傷心事,但此時不是難過的時候,沉聲道“我的那封,你也看看吧。”常憶卿一愣,遂緩緩打開另一封信。

父親親覽

吾命終此,毋怨他人。

平順暫寧,婚期將至,憶卿聰慧,稚氣未褪,然唯如此,以絕後患。平順之事,著一枝梅插手其中,而今亦可持重,望老父親邀相言,吾妹之事,全權相授,毋生疑竇。東島日久必為大患,儘早糾之,少則一季,多則半歲,即可歸朝,切勿拖延,恐生變故,半歲未成,亦即返程,朝鮮彈丸內亂,自保昭然,翻覆久安。

承愛經年,無歲終老,望恕不孝,來世續緣。

惠善拜上

常憶卿看罷,皺了皺眉:這信看來並冇有多少區彆,甚至還有很多冇說,正因為太簡單,常憶卿覺得,姐姐與父親的交流恐怕多過自己,她並不想因此而懷疑什麼,但總覺得,姐姐與老父有很多事情在瞞著自己,而且,那些事情都與自己有關。

常憶卿想了想,向常文濟道“那離大哥他們跟我一起去,是以什麼身份呢?”

常文濟撚了撚下髯,緩緩道“皇上恩準,隨親人員裡,除往日規格外,近侍,可由我指認,所以,我安排了少師一人”目光看向離歌笑“太醫院院判一人”隨之看向賀小梅,“引領諸禦醫及大使、複使。王府儀衛正一人”遂看向柴胡“隨親引領主將。”轉而看向常憶卿“除此,我也向皇上奏請,另加一名近身尚宮”遂向燕三娘略點了點頭,又繼續向常憶卿道“引領隨侍諸司,著你自己選個府內人帶去即可,可免禮部稽覈。宮裡來人宣旨的時候,讓他們知道一下就行了。他們”環視了離歌笑、小梅和柴胡三人道“三人的禮部審定,自有人代他們去,臨走前的這些日子,他們就住你這兒,抓緊時間,把朝鮮語學了,待送親那日,再找個驛館,將人換出來就可以了。”

常憶卿聽得‘臨走’‘送親’,又有些不樂意,將兩封信收了,看向常文濟嘟噥道“那,吉日已經定下了?”

常文濟慈愛而疼惜地看向常憶卿,語氣帶些宛軟“今年浴蘭,你怕是要在異鄉過了。”

常憶卿一時驚詫“啊?五月初就要走麼?”

“朝鮮使臣,除夕來大明進貢,跟皇上提了婚事,聖旨到懷遠的時候,欽天監已經把吉日算出來了”常文濟似有不忍“是四月二十三。”

“那”常憶卿在心裡算著日子“那豈不是還不到三個月。他們”看向離歌笑幾人“能學得會麼?”

常文濟看了看離歌笑,向常憶卿道“歌笑和賀先生會一些,他兩人負責教燕姑娘和柴先生,再者,我已奏請皇上恩準你於府裡待嫁,過幾日,宮裡便會讓朝鮮使臣帶來的教習尚宮來你這裡,還有幾個精通漢語的翻譯官,你隻說他們”看向離歌笑幾人“是你的近侍,需要學習朝鮮語,有事向他們請教就行了。總之,儘力而為吧。”說罷,看向離歌笑幾人,後者皆點頭承諾。

“那那”常憶卿皺眉尋思著,遂有些難過地看向常文濟“我走那天,您去送我麼?”言罷滿是期待。

常文濟愧疚一笑“皇上傳我今兒晌午進宮,晚上還要設宴為我引薦朝鮮使臣,之後幾日,都會在宮裡料理你的婚事,等完了事兒就得回去了”見常憶卿又欲糾纏,正色道“外官無旨意不得留京,我不能多呆。你大哥留下來陪你。”繼而又看了眼身後的常萬選“你三哥也留下,到時候他倆一起送你走。”

常憶卿知道這冇得商量,徐徐抽泣起來,兩隻手揉搓著裙麵兒,嬌聲道“可女兒出嫁,不都有孃家人送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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