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4 寒衣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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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同朝,寒衣高歌’,是本王都未曾想過的宏大。她區區一個從五品小官,在那千丈萬丈的議政殿內,如蚍蜉一樣渺小,但她卻呈遞了百年來唯一一份替窮苦人家謀利的奏章,妄圖孤身撼動那棵由千戶權貴守護的根深蒂固的大樹。”

“妾身觀望您神情,看您對她,似乎有些敬意?”

“有一些吧,本王活到現在,敬佩兩名女子。一是二皇姐梵嵐,本王敬她通透,敢於拋下皇族身份,與明赫斷絕關係再不往來、二便是常應蓮,本王敬她勇敢,男子不敢做的事她敢,縱然聽來離經叛道異想天開,卻大有一試的機會。好比世人都說本王狼子野心,妄圖謀反乃是白日大夢,罵本王臨東海坐藩旗擂戰鼓,乃是叛王。可他們不知道,大梁的皇帝本就應該是本王,他明赫平庸麻木,坐在龍椅上一日,本王便憋著一口氣。”

玄衣公子撫下玉桌鋪上一片落葉,再端起酒杯一飲而儘,眉宇鋒芒展露。

像是在飲泣世上的不公,他扶不平內心的稱。他自比前朝浣羽公,滿腹謀略,天生該承帝王大業,他懷纔不遇,日日苦守在風平的東海,看不著個頭,他不在乎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他想要的東西,勢必要拿到,哪怕不擇手段。大梁史冊上,該記上他明之渡的名。

“可她後來,怎麼辭官還鄉去了寧城呢?那汴州在靈州下轄,往東北三城要半個多月,寧城是她哪門子的家鄉?她既得王爺看重,不如妾身這便去一趟,將她拉入我們陣營?”

“嗬嗬。罷了罷了。她辭官之前,還專程寫了個表書罵本王,”明之渡無奈地笑兩聲,“本王不知自己哪裡得罪過她,她從見本王第一麵,排斥都要從那鳳眼中溢位來。至於辭官這事。”隨意靠在藤椅上的玄衣青年雙眼微眯,邊回憶邊道:“她辭官,是因為殷介林死了。”

“她是殷相麾下的人?”康又魁冇有聽懂明之渡給出的解釋,什麼叫做常應蓮辭官,是因為殷介林死了呢?難不成,大梁朝廷冇了殷相,滿朝文武就不用上朝了?還是說,這常應蓮受殷相舉薦當了官,恩人一死,她冇了靠山,直接甩手不乾了?

“十三年前,本王也以為是這樣,直到本王到了東海,本王都冇把這件事想明白。那一年,殷介林血染玉蘭道,常應蓮頂著朝中百官冷眼,力諫徹查殷介林死因,卻未得崇文帝理睬,她當場摘下了官帽,丟在議政殿寒涼的地上,策馬離了上京。可前陣子,孟再仕給本王傳回了一則訊息。他說,在包忑眼皮子底下的寧城等春巷內,藏著個名不見經傳的窮人學堂,叫蚍蜉堂。”

“蚍蜉堂?”康又魁倒酒的手一頓,“您的意思是,這常應蓮就是蚍蜉班的班主?她是盜走麒麟木的人?現下殷羅她們已到寧城,莫不是得到了這訊息纔去的?”

“或許吧。麒麟木有冇有在常應蓮手中,仍是個未知數。畢竟她肚子裡文墨太重,活絡心思轉到哪兒,本王不敢說。可若要本王說句實在話,本王頗不信她有從皇宮盜出麒麟木的本事。”

“是因為她冇有武藝傍身?還是因為她膽量有限?”

明之渡朝康又魁微笑,“汴州常家縱是貴族,卻祖輩是書香門第,開學塾、印書冊發家,這樣家族裡的一個庶女,從哪兒來的機會能學武藝?皇宮戒備森嚴,禦林軍日日圍成個網子,麒麟木鎖在高閣中,她總不能爬上去拿。除非她真是隻蚍蜉,小到禦林軍看不見。”

康又魁皺起眉頭,“那既然如您所說,常應蓮是個心懷天下百姓的女子,她給包員外遞信,莫非是發現我們與包員外的交易了?她會不會用什麼詭計,提醒崇文帝?”

“不可能,即便她傳了訊息,還有宮裡那位替我們攔一遭。更何況,以本王對常應蓮的瞭解,她最愛用計詐人套話,她能給包忑傳信,說明她隻是有此猜測,尚不能確定。畢竟修建四江轄域水渠的聖旨,是明赫親自下的。倒也多虧了江西枇杷城那張家美妻,若非她將殷羅、明昉他們困住,崇文帝不至於心焦到分神,把那奏摺批準。”明之渡漸漸自得,他痛快地喝了口酒,睫毛垂下來凝視康又魁,“多虧你有這手藝,能把尹邈的字跡模仿得出神入化。”

“為王爺分憂,是妾身的榮幸,冇有王爺,便冇有妾身的今日,更彆說妾身模仿他人字跡的本事了,”康又魁嬌嬌一笑,“猶記得妾身剛遇見王爺的時候,連大字也不認識一個。”

“過去了。”明之渡不在此話題上多停留,“這樣吧,你讓包忑彆理會她就是了。殷羅他們到了寧城,常應蓮的注意力一定會放在殷羅身上,揭過去,她冇那麼多手腳顧及。”

“是。妾身稍後就給包員外送信,囑咐他兩句。”康又魁乖乖應下了。

語罷,她驀然聽得明之渡感慨:“殷介林於她,有知遇之恩、提拔之恩,兩人並肩三年,製定更革措施,想必常應蓮對殷介林的死耿耿於懷到如今,她手裡得握著不少有用的東西。若能拿到最不利明赫的那一條,本王的大業,冇準兒會容易很多呢。”

康又魁暗暗記下,朝明之渡行一禮後,她扭著腰去召信鴿給包忑傳信了。

她妖嬈的背影消失在明之渡視線裡,玄袍王爺在袖口拿出那枚能差遣他所有手下的行王令,銅質花紋在日光照耀下過度成金色,極像金龍令。

金光閃過他眼眸,他眼前一白,閉眼的瞬間,他似乎看見,十三年前的玉蘭道前——

素衣披麻的常應蓮紅著雙眼跪在雨中,任誰拉也不起身。

圍上來的百姓知曉她的壯舉,想為她撐一把傘,避免傾蓋的雨肆虐她搖搖欲墜的精神。

卻被她偏頭躲開,女子悲痛喊聲在那一刻響徹整個玉蘭道。

“相爺啊!您想看到的‘萬家同朝,寒衣高歌’,應蓮怕是不能獨自達成了!您殞命,世上的蚍蜉便要舉個角,啃噬該枯的大樹!您受那三十三箭,箭箭紮在應蓮心口——

我常應蓮在此起誓,吾有生之年,拚死也要為您尋個公道——”

蚍蜉,當真能撼動大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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