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氏二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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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藏白虎雲藏寺,池上老梅枝。洞庭歸興,香柑紅樹,鱸鱠銀絲。

白家池館,吳宮花草,可似當時。最憐人處,啼烏夜月,猶怨西施。

這一首元人張小山作的小令《人月圓吳門懷古》,說得是蘇州風物,太湖洞庭之美。

蘇州府風物雄麗為東南冠,又且文教昌盛,書院林立。

其中有個紫陽書院,位於姑蘇城內北宋範文正公所創立的蘇州府學舊址。

元末張士誠亂時,廢為僧舍,太祖立國之後,書院為世家大族袁氏所有,恢複了一些舊製,開辦私學。

萬曆朝初年江陵張相公當國,毀天下書院,禁止講學,紫陽書院再次廢棄。

如今,蘇州申相公當國,政令鬆弛,紫陽書院便再次辦學,規模很小,隻為造福桑梓。

首輔蘇州申相公和次輔太倉王相公的同年袁大業退職還鄉優遊林下,袁氏族長便命他出任山長。

袁山長學問雖好,人卻懶散,一旬一點卯已是勉為其難,書院諸般事務,皆由幾個院長做主。

紫陽書院沿襲宋代三舍製,按學問程度分為外舍,內舍,上舍。

次輔太倉王相公的堂侄,蘭溪縣微末小官王三老爺的兒子王恒,因在家鄉無人教導讀書,聽從伯父王相公的安排入書院聽講,一邊等候國子監廕生的名額。

他初入紫陽書院,被編入外舍學習。八月末護送王恒前來報名的兩名家仆,因書院中無事,已經打發他們回太倉王衙前。

紫陽書院招收的學生以高門大戶為主,行事頗有奢靡之風,袁公崇尚質樸,凡事倡議親力親為,自己不帶仆役住進書院,鼓勵學生也不帶伴當,書院中亦配備齋夫、雜役供學子使喚,故而王才空閒了下來。

助教李秀才,是追隨袁山長的弟子,他家境貧寒,辦了個蒙學班補貼家用,收了幾個附近的小孩子啟蒙,並不算書院的學生,隻是借書院的地方上課。

王恒見小才閒著冇事,便遊說他去李秀才的班上學習。王才見班裡彆的孩子都比他小幾歲,本來是不大樂意,好一番思量,也覺得機會難得,哪顧得上害臊,便高高興興去唸書了。

既到了書院,王恒便寫了封家書寄到蘭溪給爹孃報個平安,過一個旬日,收到家中回信,他爹倒用了幾分責備的口氣,嗔怪他不在王衙前好好服侍伯父伯母,去府城讀個勞什子書院,白費銀錢。

可笑的是,他爹也知道書院要使銀子,卻一兩銀子都不曾寄來。

臨去蘇州府城時大伯母朱夫人贈銀二百兩,大兄辰玉公子贈銀五十兩,交掉一年的束脩還剩一百多兩,原以為維持一二年的用度是綽綽有餘的,他在王衙前居住時一兩的月錢還有結餘,誰承想書院中同窗無不花銷巨大,就比如他從鄉間帶了新裁的四季衣衫,可書院還得統一重新置辦幾套,價鈿自然不菲。

紫陽書院並不以科舉為唯一目標,集會結社極其活躍,都由書院聘請吳中名家,學生必要加入一二個社纔像樣。

王恒不大會作詩,聽說書院請了著名詩人文重光指點,本想加入詩社,奈何詩社每個月要繳三兩銀子做詩會的經費。

還有楹聯社,亦是王恒比較有興趣的,誰知楹聯社集會更多,經費還要多一兩。

琴社須要一定基礎,弓道社不收外捨生,剩下的,隻有蹴鞠社,報了名出五百文錢領了兩雙蹴鞠靴子就上場了。

荷包乾癟的速度是肉眼可見的,王恒每日心驚膽戰,頗以為苦。

由此可見,如果立意科舉,就算他資質尚可,以家資來說,也是萬萬讀不起的。

開學一二個月,朱夫人遣人送過一次衣物糕點,從親戚情誼來說,已經很過得去了,倘或銀錢不湊手,無論如何都不好意思再開口要,因此王恒決意必定要省儉些。

“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在齋舍中高談闊論的是王才,他對紫陽書院得出這個一個評價。

“紫陽英秀,王氏二摳。”王恒掩麵道。

“七兄,明兒楚公子在滄浪亭招飲,我反正是不去的,左右我也不是你們外舍的學生。”王才自去了蒙學班讀書,書院中人都聞說他是王恒族弟,兄弟叔侄相伴進城讀書那是常有的事,王恒遂與他兄弟相稱。

楚公子是蘇州府附郭長洲縣官宦子弟,年紀略比王恒長幾歲,父親外放做官,母親跟著去伺候,他一人在祖宅同叔父嬸嬸過活,少了人管束,每日家追雞攆狗,好不令人生厭。他父親特特叫他一定要進書院唸書,教他多一重管束。

楚公子手麵豪闊,開學不到兩個月,倒已經作了三四回東。

王恒搖頭道:“先前已經推脫過一次,楚公子再三邀約,實在不好推辭,滄浪亭離書院也近,我去見識一回。”

王才道:“楚公子人不討厭,漫天撒錢冇壞心眼,可惡的是圍著他轉的幾個幫閒,從冇見過這樣嘴碎勢利的讀書人。”

前一個旬休,楚公子邀請外舍同窗登虎丘開賞菊會,他知王氏兄弟同來書院,便也請王才一起參加。

賞菊雲雲隻是個由頭,楚家家仆清早便將桌椅餐盤帶上山來,爐灶砌於千人石旁,待書院諸生中午前來,先上幾盤殼如盤大的湖蟹,佐餐有肥臘鴨,醉蚶,鴨汁白菜,暴醃黃魚鯗等,配上十年醇的紹酒,酒喝得薄熏,便開始做小酸詩。

王恒與小纔不大會做詩,溜去山林間散步,彼時秋葉勝春花,野生枸杞殷紅可愛,倆人見之欣喜,竟采了兩大布兜。

楚公子的跟屁蟲楊大郎眼尖,也不知怎麼認定了他倆是軟柿子,次日又藉機去王恒齋室,見齋室朝南的一個小小露台上曬著一竹匾的枸杞,頓時心下鄙夷,果然是鄉間小農做派。

等他們回到千人石上,聽同窗們說剛剛來過一個奇人,頭戴草笠,身穿短打布衫,席中並無人與他相識,卻上前來拱手道:“我也愛這持螯對菊花,敬陪末座可行?”

眾生皆錯愕不已,楚公子何等豪爽的人物,便欣然邀他入座。

問他姓名,仙鄉,都不回答,酒足飯飽後,突然飛身一躍,冇入山林之中。

這等異人,竟冇有親眼得見,倆人心下悵然。

過了一二日,外舍同窗間流傳出一句話“紫陽英秀,王氏二摳”,一連幾日書院裡素不相識的人見了他們,均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似乎在說:“哦,這就是王氏二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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