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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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京最後一場雪落下不久,氣溫便緩緩開始回升了,然而雪融冰消之日,卻也是春寒料峭之時。

慕灼華此刻深深感受到了南北方的差異,每日縮在屋子裏燃著暖爐,看看書喝喝茶,說什麽也不願出門了。

沈驚鴻的名聲還是傳遍了京城,短短半個月,說是名動京華也不為過,連菜市場賣菜的大娘都會滿麵含春地唸叨沈公子的事跡,而慕灼華對麵的煙花之地,已經開始唱沈公子的詩詞了。

即便門扉緊閉,她還是被迫地學會了各種淫詞豔曲。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慕灼華哼著歌搖著頭,啜了一口小酒暖身子。

郭巨力掃著地,頭也不抬地說:「小姐,那你還唱得挺起勁的。」

慕灼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個苦惱的表情:「想來是因為,你家小姐我,也不是什麽斯文人。」

話正說著,外間便響起了敲門聲。郭巨力放下掃把便跑了出去。

慕灼華想了想,穿上外套也走了出來。

隻見郭巨力打開了門,路大娘一人站在門口,便嚴嚴實實把風都堵在了門外。路大娘滿麵笑容,看起來精神奕奕,大步一邁進了屋子,也露出了她身後兩個人影。

路大娘帶著兩個和她一般年紀的婦人找到了慕灼華。

「慕姑娘,打擾了。」路大娘衝慕灼華和氣地笑了笑,扭頭對兩個同伴說道,「這便是我和你們說過的女神醫,我就是用了這個香囊才睡得安穩。」路大娘炫耀似地拿出了那個繡工精緻的香囊,單這繡工,放錦繡坊就值五兩銀子了。她聽了慕灼華的話把香囊放在枕頭下,果然每晚都睡得香甜,左右鄰居見了都驚歎她這兩日氣色大好,容光煥發。

「慕姑娘,我這兩個老姐妹都有和我一樣的毛病,她們也想找你求個香囊。」

兩個婦人連聲說是,又道:「該多少錢你儘管開口,咱們也不占你這個便宜。」

慕灼華含笑點頭,柔聲道:「兩位大娘不要心急,你們雖然都是失眠,但情況未必一樣,容我為你們仔細看看,免得出了什麽差錯。」

三人連連點頭。

慕灼華細細給兩人把脈,又問了問症狀。

「你們近來可是經常脫髮,焦躁不安,月事不調,天氣雖冷卻頻發虛汗?」

兩人又喜又憂,忙道:「說得都對!這可是什麽病啊?」

慕灼華安撫道:「不是什麽病,隻是婦人必經之事。婦人身子不爽,大多羞於問醫,隻因大夫多為男子,我僥倖學了幾年婦科之事,對這方麵還算瞭解,你們若有問題,儘可以問我。我今日為你們開幾幅藥,回去服用半月,便可見效。」

三人都是大喜,便見慕灼華提筆寫藥方,字跡飄逸,筆鋒圓潤不失銳氣。婦人們不識字,卻也覺得這字好看得很。

兩個婦人收了藥方,不好意思問道:「診金多少呢?」

慕灼華道:「隨意便可。」

婦人們見慕灼華生得討喜,說話讓人如慕春風,便也不占她便宜,老老實實按著定京裏的行情,一人給了二百錢,說說笑笑地離開了。

郭巨力喜笑顏開地收起了錢。「還是小姐有辦法,我們這就賺到錢了!」

慕灼華笑著搖搖頭:「不過是幾百錢,瞧把你高興的。既然這麽高興,不如去東市切三兩肉,晚上做臊子麵吃?」

「好啊好啊!」郭巨力拍手笑道,拿著錢便跑出門去。

慕灼華笑著看郭巨力跑遠,正準備關門,忽然一隻素白的手按在了門板上,慕灼華一怔,抬起眼看向來人,

那是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五官可見幾分姿色,但眼角細微的褶皺卻寫滿了滄桑。女子的手微微顫抖,雙眼哀求地看著慕灼華。「我方纔在外麵聽到……你……你會醫術?」

慕灼華不著痕跡地掃了對方一眼,心裏便有了數,側過身子說:「進來說吧。」

女子呼吸一窒,隨即極快地閃進了門裏,反身壓住了門板,顫抖著嘴唇說:「大夫,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慕灼華轉身走向屋裏:「不想死,就跟我來吧。」

女子跟著慕灼華走進了內室,隻見慕灼華從衣櫥裏取出了一張乾淨的白色床單鋪在了床上,隨後說道:「躺上去吧,我檢查一下。」

女子一愣,躊躇著走向白色的床。

「你……你不問我是誰嗎?」

慕灼華往盆裏倒了熱水,凈了凈手,說:「大約,是住對門的吧。」

花巷的對麵,便是花柳之地。

女子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一分。

「你讓我躺在這裏,不嫌臟嗎……」

慕灼華在心裏歎了口氣:「在我心裏,病人都一樣。」

女子眼中閃過水霧,又極快抹掉了,按著慕灼華的指示躺上床接受檢查。

「落胎藥下得太猛了,之後又冇有好好休息調養,以至於傷了身子。」慕灼華心生悲憫,「流血一月有餘,就冇有看過大夫嗎?」

女子慘笑一聲:「大夫……怎會給我們看呢?我不過是個年老色衰的□□,不幸有了身子,也是自己倒黴,媽媽也不會給我錢看病的。」說到這,她頓了一下,怯怯抬眼看嚮慕灼華,「我……我自己還是有些錢的,隻是不知道夠不夠。」

慕灼華背過身去,重新擦洗了手。

「我這裏,診金隨意,冇有的話,賒欠也可以,隻是藥得你自己去買。」

女子咬著唇,熱淚落在床上,朝慕灼華深深鞠躬。「多謝大夫。」

慕灼華擦乾淨了手轉過身,那女子已經離開了,隻在桌上留下了二兩銀子。

郭巨力高興地拎著肉哼著曲兒回來,卻見慕灼華支著下巴,呆呆看著牆壁,書也看不下去了。

「小姐小姐,你怎麽發呆了?」

慕灼華回過神來,哀哀歎了口氣,「我在想事情呢。」

「想考題嗎?」

「我在想,我阿孃當年要是冇有嫁給我阿爹,後來會怎麽樣……」

郭巨力搖頭,表示不懂。

「也會年老色衰,枯萎老去。」慕灼華搖頭歎息,「我娘淪落風塵,是迫不得已,可是又有那朵花願意落入泥中呢,可無論生在哪棵樹上,也隻有凋零這個下場。」

郭巨力點點頭:「小姐說的是。」

慕灼華握了握拳頭:「所以,咱們不要當花,咱們要當樹,要長成參天大樹,會開花,會結果,不畏風雨,無懼霜寒。」

郭巨力點頭:「對!那小姐就是桃子樹,桃子好吃……小姐,我想吃西瓜,可是西瓜冇有樹,我當西瓜藤可以嗎?」

慕灼華撲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腦袋,「就知道吃,走,咱們做晚飯去!」

第二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定京的上元節比春節還要熱鬨上幾分,蓋因這一日年輕的男女們都借著熱鬨與情人相會,看花燈,賞明月,共訴衷腸。皇帝陛下也會在這日登上皇城高牆,燃放煙花,與民同樂。上元夜裏也冇有了宵禁,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可以一直熱鬨到天明。

慕灼華早早就被郭巨力拉出了門,憑著郭巨力的力氣,兩個人硬是擠到了前排,站在皇城根下沐浴皇恩。慕灼華仰著頭看,模模糊糊地看到城樓上的天子昭明帝,還有天子身邊的幾個人,想必就是定王,還有幾位皇子女了。

慕灼華掐著手指算,昭明帝子息不多,隻有一女三子。三子都出身高貴,長子劉琛,生母是徐皇後,徐皇後家世顯赫,父親乃三朝元老,母親也是世家豪門的閨秀,關係錯綜複雜。而二子和三子乃是一對雙生兄弟,劉瑜、劉瑾。劉瑜劉瑾的生母是淑妃,淑妃卻是武將之後,據說性情活潑,更得昭明帝喜歡。但昭明帝最喜歡的,卻是長女,柔嘉公主劉皎。

柔嘉公主是今上還是太子時得的第一個孩子,其生母據說身份卑下,隻是太子的貼身侍婢。這侍婢也是薄命,生下柔嘉公主冇幾年就病逝了,之後太子娶了太子妃,又登基為帝,生下皇長子劉俱,這公主的身份便顯得有些尷尬了。但柔嘉公主也有她的運氣,昭明帝的姑姑,陳國最尊貴的姑奶奶,鎮國大長公主裴悅,憐惜柔嘉公主年幼喪母,便將她帶在了身邊撫養,鎮國大長公主極少住在定京,柔嘉公主便也長年跟著她住在江南,父女之間聚少離多,非但冇有生疏了,反而因此得到昭明帝憐惜與虧欠,寵愛更甚幾位皇子。

慕灼華遙遙看著那抹柔和的淡青色,想起不少關於這位公主的傳說。民間對柔嘉公主的評價若簡單用一詞以概括,大約就是「神女」了吧。柔嘉公主自幼跟著大長公主住在江南的桃源山莊,更加親近百姓,也更懂民間疾苦,十歲起便憑藉著身為公主的影響力,組織修建濟善堂,收留孤寡老幼,至今十餘年,濟善堂也遍佈大江南北,受惠者不可計數。

如柔嘉公主這般人美心善又高貴的女子,自然也是愛慕者眾多,但柔嘉公主卻遲遲不肯成婚,大有地獄不空誓不成婚的決心。直到三年前,柔嘉公主年紀過了雙十之數,實在拖不得了,昭明帝才千挑萬選,給她和驃騎將軍薛笑棠指了婚。然而尚未大婚,便傳來北涼犯境的訊息,薛笑棠隨定王劉衍出征,卻遭遇大敗,定王被困,薛笑棠戰死沙場,柔嘉公主未婚便守了寡。

昭明帝欲為柔嘉公主另擇佳婿,不料柔嘉公主斷然拒絕。

「我與將軍雖未成婚,但陛下賜婚,天下皆知,我與他便已是夫妻了。將軍對我情深義重,對陛下忠肝義膽,為國戰死,更為英烈,他屍骨未寒,我怎能另嫁他人?我願為將軍守節三年!」

大殿之上,柔嘉公主削髮明誌,那一刻,無人不動容。

自此之後,柔嘉之名更加深入人心,天下女子皆以她為楷模,軍中將士也對她心服口服。薛笑棠死後,柔嘉公主便在他墓旁為他守節一年,一年之後,柔嘉公主行走天下,一方麵行善積德無數,另一方麵,也是為沉痾難治的昭明帝尋找民間神醫。

江南慕家,是江南首富,也曾經為濟善堂捐贈不少銀錢物資。慕灼華曾經有幸在人群中見過柔嘉公主一眼。

她其實冇有傳說中的那麽美,她的眉毛不是時下仕女們精修細描的柳葉眉,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煙眉,眉色淡淡,像紙上暈開的一筆水墨。瓷白的肌膚上不帶一絲妝容,乾乾淨淨的,冇有絲毫女子的脂粉氣,細細看去,臉頰上還有兩三點微小的斑點,卻絲毫不會汙損她的顏色。而最美的,便是那一雙眼睛,漆黑而明亮的雙眸中氤氳著的,像是月光,又像是水光,雙目中總是帶著柔柔的笑意,而觀者卻能從她的凝視中感受到慈悲與憐憫。

慕灼華與她僅僅對視了一瞬,那一瞬,她想起了幼年時母親撫在自己背上的手,那樣溫暖溫柔,彷佛能撫平心上的一切褶皺與傷痕。

原來這世上真有這麽美好的人啊,她是神仙派來的嗎?

不,她就是神仙吧。

昭明帝病重,定王權勢滔天,皇子們蠢蠢欲動,定京城裏殺機四伏,隻有她是不一樣的月光,她是行走在人間的月亮,照耀著太陽無法觸及的地方。

皇城之上,禮炮響起,所有人齊齊跪了下來,山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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