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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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熙十年四月,柳葉如煙,春和景明。

有一宅院占地頗廣,嘉木芳草伴之,正中有一圓台高高架起,姹紫嫣紅色圍繞。而圓台之下,容色鮮妍的女子圍坐一團,似笑似諷。

“清晝那丫頭前幾日又去找徐姑姑獻媚了,姐妹們猜猜,這一次……怕不是要爭五月薑府宴席的領舞?”其中容貌最為出色的藍衣女子莞爾,看向眾女。

“姐姐說的是呢,”她身旁的姑娘附和道,“她從小就掐尖要強,我看她是忘了幾年前的笑話了。”

不知想到了什麼,又一姑娘掩唇輕笑。“可不是?薑府不是尋常人家,若她在那兒又摔了,那才真真是丟儘咱們姐妹的臉……啊!”

她話音未落,髮髻便被人狠狠揪住,頭皮猛地一痛,不及思考便叫出聲來。

“幾位姐姐在說什麼呢?清晝來晚了,未曾聽全。”

一格外高挑的清麗少女身著紅衣款款而來,麵帶微笑聲音柔和,手上動作卻不容拒絕,死死拉扯住身前人的髮髻。

眾女麵上俱是慌亂,默默後退者有之,強行鎮定者亦有之,藍衣姑娘微怔之後馬上回過神來,柳眉倒豎,“清晝你又作甚?快放開她!”

“姐姐叫放我便放了?平日裡讓姐姐少說閒話,你怎麼不聽呢?”清晝冷笑一聲,用力推開身前人,那姑娘登時髮髻散亂珠花墜落,整個人跌倒在地。

清晝上前一步,因著身量高,幾乎是俯視著她,“你怎不繼續說了?”

藍衣姑娘冷冷掃她一眼,“跟你這種粗鄙之人有何可說?你是心氣高,想當人上人,可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若不是徐姑姑心慈,你早就被拖進煙花巷子裡了,如此下賤,又兼跋扈,怎配我多說一句?”

她從前是官宦人家的姑娘,最看重端莊守禮,便是充入教坊也不曾改,對出身寒微卻事事爭先好勝的清晝自然不屑一顧。

“是啊,我跋扈粗鄙,卻好歹是遭了災荒才流落街頭,正經論起來還是良家人。可不比你,是抄家之後被趕到教坊的——賤籍。”清晝眼底冷芒一閃,咬重了最後兩個字。

對麪人麵色一變,青白之後是漲紅,手指都在顫抖,伸出巴掌便要打過去,“你放肆!”

清晝反應快極了,直直攔住她的手,仍是笑道:“怎麼,戳到痛腳了?如此下賤,又兼跋扈,你是說我還是說自己?”

藍衣姑娘怒火中燒,怒極之下發了力氣狠狠一推,“你胡唚什麼?!你又算是什麼東西!”

清晝不察便被跌了個踉蹌險些摔倒,她冷冷一笑,反手推了回去,毫不留情,“我是什麼東西還輪不著你來說教,有這會兒功夫說閒話不如想法子把賤籍脫了!”

眾人見兩人動了手,紛紛驚呼,烏泱泱地擠作一堆,或拉或勸,隻盼她們快停下來莫要鬨大。

遠遠遊廊處,著雪青色忍冬紋的錦緞襴衫的男人見此景驀地一笑,一旁的徐姑姑已然是白了臉色,“薑侍郎,姑娘們隻是尋常打鬨……”

薑道之有一下冇一下地繞著手中的玉環,“嗯,姑娘們很是活潑。”

聞言,徐姑姑噤聲,不敢再辯一句。

“罵賤籍的姑娘,是誰?”薑道之微微眯眼,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她的模樣。

徐姑姑心下一緊,恭聲答道:“那姑娘名喚清晝,出身苦,常被人拿來說笑,是以嘴巴就格外利了些。”

“至真之人,不錯。”薑道之點頭,一句話定人生死,“明日把她送到我府上。”

徐姑姑瞬時慌了,“可侍郎,清晝這蹄子脾性太烈,奴、奴怕她衝撞了您與府中貴人……”

薑道之淺笑,“徐姑姑過慮了,我與這姑娘一見如故,自然不會虧待了她。”

話說到如此地步,徐姑姑知道此事已無可轉圜,隻好躬身,“是……奴明白了。”

“那姑姑快去看看清晝姑娘罷,這張臉若是被刮花了,日後可有的她哭。”薑道之笑一聲,隨後轉身離開。

…………

“都乾什麼呢?!快快住手!”徐姑姑板著臉快步走來,厲聲訓斥,“姑娘們長大了,脾氣也一日日大了,整日拌嘴打架成什麼樣子?規矩都學到哪裡去了!”

“姑姑,這次可不是我先動的手,人都是長了眼的,誰先推的人誰心裡清楚!”說罷,清晝狠狠瞪了對麪人一眼。

那姑娘還未出口便被徐姑姑叫停,她眉頭緊鎖,“你禁閉一日,明日此時得了我的令才能出來,快走!”

語罷,徐姑姑又看向其他姑娘,語氣嚴厲,“你們都各乾各的事兒去,以後不許再鬨出這樣的動靜來了。”

眾女怯怯應後,徐姑姑拉了清晝離開。

“姑姑,這次真的不是我。她們又在背後說我不好,您知道我的脾氣,我纔不忍氣吞聲由著她們說……”看徐姑姑麵色不好,清晝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姑姑?”

徐姑姑始終一言不發,直到把她帶進無人的房間,才低下了眉眼,“清晝,你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罷,明日便離開教坊。”

清晝一愣,“——姑姑?”她短暫地愣神後馬上重重地跪下,眼眶微紅:“您要趕我嗎?我知錯了,您不要把我趕出去好不好?我不想再被拋開了姑姑!”

徐姑姑連忙將她扶起,“不是要趕你出去,是有貴人……有貴人,他看中了你,你不走不行。”

“貴人?什麼貴人?”無意識的淚水滑下,清晝麵露不解,一雙眸子亮得驚心動魄。

原來不是被趕走,是有人請她。

徐姑姑想到那位的名聲,抿緊了唇,“薑府,薑侍郎。”

薑道之出身望族,父母雙亡,素有威名“玉麵鬼見愁”,任刑部侍郎,雖說是位忠直耿介的純臣,卻意外地心狠手辣辦案老道。

明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卻憑祖宗蔭庇與自己的才乾坐上了三品侍郎的位置,其能力可見一斑。

清晝向來不管旁人事,對這位薑侍郎反而一知半解並不畏懼,“侍郎?三品官兒?那豈不是比她那死人爹高了整整三品?”

清晝不明說徐姑姑也知道她說得是誰,但此時,徐姑姑覺得清晝未免太過高興,“話是如此……你這是怎麼了?”

“我高興啊,我要狠狠去嘲笑她一番,讓她整天唸叨她那死人爹的正五品官職。”

清晝眼睛依舊緋紅,卻神采飛揚,“五品?我看是無品!那死人剋扣賑災糧,被刑部斬了首,若她知道我會去刑部侍郎府上當差,還不得活活嘔死?”

見她如此,徐姑姑反而心中上湧悲哀,“傻孩子,你隻知他位高權重,卻不明白這權貴的凶惡,他們府上,又能是什麼好去處呢?”

“姑姑,我知道您心裡擔心我,可我不怕。”清晝壓下內心的淺淺恐懼,她用力抹去淚水。

“薑侍郎點名要我,自然是因為我舞跳得好,再不濟也是我長得漂亮,總之是比旁人強的。以後再差,不過是眼睛一閉脖子一伸,人人都要走這一遭,我怕什麼?總之我一定要氣一氣她們,一雪往日之仇!”

她揚起臉,明明麵頰上還有兩三指血痕,卻滿目驕傲。

徐姑姑連連歎氣,忍不住一戳她額角,“你這破爛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死不死活不活的,天天掛在嘴上!還有這睚眥必報的性子,以後好歹要收一收,不然遲早惹出禍端!”

清晝聞言沉默,又是利落跪下,梗著脖子堅決不應。徐姑姑看她倔強,鼻尖猛地一酸,手指顫了顫,還是把她摟懷裡,“明日以後,咱們再見可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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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晝將宮外教坊中所有與她不對付的姑娘一一嘲諷過後,踏進了前往薑府的小轎。

“清姑娘,咱們到了。”從薑府來的溫柔女使輕聲細語,將手遞上。

清晝從未被人如此禮遇,一時還有些無措,不知如何迴應,隻能小小道了聲“謝姑娘。”那女使耳力好,聽得“謝”字便婉笑道:“您客氣。”

她扶著清晝走入重重疊疊的府邸,一路上來往女使長隨不絕,整齊有序,悄然無聲。薑府雖然富貴難當,但佈置並不堆金疊翠,入眼皆是蒼木堅石,沉靜肅穆之感撲麵而來。

女使將清晝引入深處小院,隨後安靜退下。

“清晝姑娘。”

一清冷剋製的嗓音響起,她下意識轉身,一陣環佩叮噹響後,清晝看到了正坐於棋台旁的薑道之。

薑道之並未看她,隻是垂眸看棋盤,指尖拈著一枚黑玉棋子,與那蒼白的手形成鮮明對比。他隨意披著件黛青的鶴氅,淡淡喚她。

“過來。”

清晝一愣,隨即輕步走過去,遲疑過後恭敬行禮,“奴見過薑侍郎。”

薑道之終於把目光從棋盤轉移到她身上,掃到她麵頰上的淡淡血痕後不覺皺眉,“近一些。”

他放下了棋子,從棋盤另側拿起一汝窯小盒,“平日裡清晝姑娘也是如此不小心麼?打架便打架,怎地還傷了臉。”

聽此堪稱關心的話語,清晝徹底愣住了。她與這位侍郎大人冇有交情,而昨晚她也聽徐姑姑說過薑侍郎的性格,如今一見,怎麼與傳聞不相符?

愣神間,薑道之已經站起身來,用小木條挑起膏藥,敷在清晝傷口處。

“會有些疼,姑娘且忍受一二。若是姑娘相貌有損,在下可是會將您送回的,這樣一來,您對其他姑娘吹噓的那些可都冇了。”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不禁輕笑出聲。

“畢竟在下,確實是有些愛慕您的容顏。”

清晝腦中炸開,今晨自己得意洋洋的話語於腦中重響,“薑侍郎愛慕我的容顏,自然會巴巴兒地把我接過去”。

他居然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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