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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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鎮算是一個比較繁華富裕的中等小鎮了,每年來此行商的客商少說不下十波。

又是笑迎八方客的好時節,連燦身為跑堂,自然忙得腳不沾地,肩頭上的白汗巾濕漉漉的,被他隨手往後堂的旮旯裡一扔,瞅了眼正數落著大廚急了還搶過木鏟親自炒菜的掌櫃,腳步匆匆跑出了酒樓。

噠噠噠的馬蹄聲響起,連燦顧不得跟那撞到了他的壯漢計較,連那人的叫喚聲都充耳不聞,一口氣飛快地跑到了四季鎮最安靜的書香巷。

“呆傻子,你想學識字?”

“啊……,要,要識字……”

一身綠衣被兜帽遮去了真顏的小女孩被幾個小孩擠在巷口,周圍傳來孩童們童言無忌的議論,女孩卻依舊呆呆地站立,仿若一株隨風搖擺的柳樹般任憑他人搖動。

“誒呀,六丫兒,這傻子誰也教不會的,可彆整那些冇用的了。”

“就是啊,小牛昨天、前天都教她怎麼寫‘一’,可是她連一都記不住,我娘說這是天癡,這是老天爺不許她知道太多呢!”

“不對、不對,我爺爺說這是因為她前世造業太多,老天爺生氣了,才懲罰她不讓她知道的。”

連燦衝過來,一把推開這些在他看來聒噪不已的小孩哥,背起呆呆的女孩就往回走。

“是有朋酒樓的啞巴,啞巴來救傻子了,大家快跑啊!”

“啞巴要打人了,我要去告訴我爹孃!”

什麼“天癡”“造業”,連燦他想不通,也不願想。

畢竟,這世上又有誰是天生想要殘缺的呢。

連燦將小姑娘背到酒樓後麵的小巷子,把她放在可以曬到太陽的地方,聽到掌櫃催促的聲音這才匆匆進去。

呆傻的女孩動作遲緩地從兜裡摸出一本《善人經》,開始竭力辨認上麵的字:

“人之初……”

“人之……”

“人……”

“……”

聲音漸漸消失,女孩的眼中滿是疑惑,這些都是什麼符號,她又是為什麼要看這些東西呢?

就在女孩疑惑的時候,忽然巷子的那頭響起了牛鼻子鈴鐺的聲音,她抬頭望去。

西巷裡過來了一個牽牛老道,女孩望過去的時候,那老道當即開口唱道:

“老道我打西邊來,正欲往東邊取真經。

倒騎青牛入酒巷,眉頭一皺我聞騷腥。

沖天鬼氣巷中藏,當即下牛我訪鬼經。”

這老道說起話來搖頭晃腦,女孩不由被他吸引了注意。老道注意到了女孩,繼續唱道:

“先前看,頭前有一個背經人。

世道辛,難得女娃兒愛看經。”

定睛看,原來女娃是喪門星!”

老道指著女娃神色,這時候東邊巷子裡又走來一個持著僧棍、頭頂戒疤的小和尚,小和尚看了看老道,擺了擺手隨即開口吟道:

“小僧我原是東土人,自然要西行取真經。

歎世間本是虛妄造,真經假經誰分得清。

今日托缽我打難卦,原來是路窄遇道伶。

出家人修口又修心,我聽他放屁又胡雲。

分明是人間赤子心,分明是捉鬼第一行。”

小和尚對著小女孩伸出大拇指,女孩不明所以,卻高興地跳了起來。

老道拍了拍青牛腦袋,穩噹噹盤坐了上去:

“此人有緣遇道伶,僧正你可是要辯經?

道伶生平算無儘,西方世界是有好評。

不是我說喪門星,此女際遇你仔細聽。”

“隆冬月、子午時,破開孃胎她逆命生。

春秋暑、等閒度,無心無情她癡呆人。

年十歲、闖紅塵,遇到大鬼她分不清。

把那經、顛倒看,早晚變成個邪心人。”

小和尚將禪棍卡在巷中,飛身而上也盤腿坐下,雙手合十隨即說道:

“道伶你算前不知後,聽我僧正來說正經。

早世哀,人應憐,甫出世她就無雙親。

歎少年、好讀書,錯把那鬼經當真經。

逢鬼後,再三年,菩提昭還她赤子心。

善根種、入安平,屆時她必讀無字經。

開悉地、渡萬人,不立言傳自化萬靈。

萬死後、人間平,心血散儘、魂魄離形,白日飛昇不可雲。”

“僧正,且待來日,塵埃落定,你我再說分明。”

“取經去也……”

待得僧道之辯將要分明,必是物是人非、四季不再。

一僧一道就此離去,前塵就是如此。

………

三年時間匆匆而過,當初的小女孩現在已經成長為老道預言中的大惡之人,似乎是道者將勝了。

巨水在這一方中土地界緩緩流淌,不知灌溉了多少貧瘠村莊。黃沙攜帶著巨水的氣息狂吹過坡,黏濕的塵土嗆得人直不起身子,連帶著那些白色的紙錢都拋不起來了。

一陣妖風吹過,這條泥濘的田間道更加難走,落在送葬隊伍末尾的小女孩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長在小小的臉上可以說是大的誇張了,但這裡是焦家坳,窮的就連妖怪都快要忘記光顧的窮苦地方,能活著已經是很幸運了。

“小花,喏,快吃這個!”,從土路邊上又鑽出一個和小女孩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男孩,同她一樣在這種冷天氣裡隻穿了雙草鞋,身上的衣衫比她還要破爛些,露了小半個腚在外頭呢。

這是她的雙生兄弟,叫做焦小草的。小草將一團棉花似的蠕動物仔細在袖子上擦了又擦,這才壓低聲音遞給了自己的妹妹。

這種大蟲子,吃下去,肚子熱乎乎的!

“哥哥,我們一起吃!”,小花警惕地看了看前麵的大人,見冇人回頭這才小心收了起來,她的手細小的可憐,幾乎要抓不住那開始瘋狂跳動的大棉花了,因為手被凍得僵硬,動作很是遲鈍地纔拿穩了。

小草剛剛在地裡撅著屁股掏了半天泥水洞,這會兒也覺出冷來,連忙捂了捂腚。但他一條眉毛還是翹上天了,他想如今他不過五歲,就能逮住這些大蟲子,若是長大後,豈不是能成為降妖除魔、衛道一方的大道師?!

總有一天,大哥會帶著他們離開焦家坳,去那些更太平、更溫暖的地方!

想到大哥,小草拒絕了小花的分享,他從兜裡摸出一隻更大的大蟲子,顯然是想要大聲炫耀但又怕被人發現,臉上的表情於是變的奇怪起來,隻好說道:“你彆管我,我向前找大哥去!”

小花很是乖巧地點點頭,她蹲下身體,把頭藏在肚子前麵,一口吃了半個,隻覺一股暖意從肚子爬了上來,臉蛋也終於帶了點血色,不再蒼白的可憐。

小花摸了摸手中剩下的半條蟲軀,呐呐著張嘴喊了句“爺爺……”,然後就小聲哭起來了。

聽到身後傳來的嗚咽聲,送行的人不免也要說上兩句了。

“九叔公也真是命苦,你瞅他家小花哭的這傷心欲絕的樣啊,嬸子我看了都心疼的要緊!”。

打破寧靜的是個嗓子粗啞、麵容苦相的纏頭婦女。沾親帶故的關係,這家又冇個大人,最大的那個不聲不吭的焦生,今年纔不過十三歲,誒,還不得靠著她們這些嬸子叔叔幫襯!

“十三嬸子,今兒個這妖風可真大!我看九叔公指定心裡有委屈呢!”。

開口接腔的是另一個更加瘦弱、頭上插了朵小白花的寡婦,見到幾個抬棺的精壯漢子回頭來看,她心中一喜,直接扭了扭腰跪地就嚎了起來:

“九叔公啊!我可憐的九叔公,您怎麼就這麼……就這麼狠心去了啊!小花小草還這麼小,九叔公你這一走,他們可怎麼辦啊!”

十三嬸哪裡知道這寡婦的打算,她本來就是個多情又多管閒事的人,這會兒又吃了冷風,肚中空空,於是也跟著嚎了起來:

“叔公啊,您老人家真是命苦嘞,您這一走,家裡的地焦生咋個種得過來?黃泉路上您老人家回頭看~一~看嘞!”

誰料她這嗓子還冇嚎完,那寡婦急的直接伸手來撕她嘴,還罵罵咧咧道:

“你個欠糞吃的爛貨,我呸呸呸!叔公都仙去了,你倒好叫他回頭看,你這是招魂還是要引妖道來呢!”

十三嬸這才覺自己剛剛喊錯了,於是連忙改口唱道:

“九叔公你大膽地往前走嘞,焦生的婚事有我們做主嘞,定給他娶個白白淨淨的美嬌娘嘞,保證日子紅紅火火甜如蜜喔!”

寒風颳骨般捲起了白紙,落下的黃雨水打在沉默瘦削的少年肩上,少年抬頭,望進那雨霧中,誰也不知道他在思考什麼,在這寥寥幾人的殯葬隊伍中顯得更加格格不入了。

噠噠噠!歡快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焦生收斂了一身的寒意。

“誒唷喂,彆哭啦,十三嬸!你快看,那東郊荒山上有一塊石頭真像一個肥婆呢!

“呀哈,我看看,倒是真的有幾分像。”

就在這支隊伍響起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時,忽然焦生抬頭看向那處怪石,不知為何,他感覺那裡確實有人……

空中黃雨驟然成瀑。眾人隻見怪石中央突然裂開一道大口,從中依稀閃過一抹肉影,隨即一簇洪流乍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衝向眾人,刹那間天地昏暗,暴雨如盆,更驚悚的是自霹靂閃電中憑空現出一輪彎月,月光悠悠晃晃,見之遍體生寒。

冷風驟雨、寒月衰草,一股驚人的殺意降臨,九叔公棲身的棺材此刻已如大海中的孤舟一般搖搖晃晃,若不是抬棺的幾個大漢強自站定,隻怕是當下就要飛到路邊的水溝裡去了。

隨行的鄉民們掰掰手指

雖然已經數十年不見妖怪,卻也知道這場麵不是大妖怪要吃人、就是邪命道師來抓人練邪典了。

當下各個麵如土色,雙腳打顫、四肢發軟,有膽小的婆娘早已趴在地上直呼大仙饒命,卻也記得彼此照顧警惕,手忙腳亂的同時不忘嚎叫著諸如“妖怪來了”“吃人心啦”“叔公饒命”“道師俺是孬種孬血難喝”之類的話紛紛逃竄。

人群四散奔逃,風雨又大,抬棺壯漢站在泥濘中已是倍感艱難,有兩人被撞得好個趔趄,力度一下就失衡了,大漢們見是無力迴天了紛紛擠走前邊攔路的婆娘奪路而逃。

可憐本就廉價的棺木哪裡禁得起這番摔打,已故的焦九都被掀翻飛翻出了三尺遠,佝僂著瘦長的軀體,天可憐見,手裡還握著一個黑麪窩窩頭呢!

要不是臉上還有焦生蓋得一塊破布遮住,隻怕場麵會更加難看。

驚雷陣陣,待風歇雨散,路邊的青紗帳中鑽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小草滿臉驚慌,手上、腿上還有不少被草木刮蹭的傷口,正滴溜溜冒出小血滴。

蓊蓊鬱鬱的林中傳來誒誒啊啊的呼救聲,小草逐一追了過去,他雖年幼卻膽大心細,奔跑的動作也漸漸慢了下來,豆大的淚珠不斷下落,打的草葉都要低頭。

十三嬸是個聲沙骨粗的農婦,雖然嘴笨但平日就愛操心,什麼事情都要說道說道,這會兒子也難得不知道說啥好話了。

“那啥,焦生小子,你大哥和妹妹一定會平安無事的,你彆難過了。”

“是啊,焦生小子,日子總要向前看的。”

“欸,俺的大兒子當年也是這樣冇的,那些邪道就是喜歡抓小孩,但是你看我現在身邊又有了七個兒子,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焦娃子,聽叔一句勸,咱們拾掇拾掇,彆在這鬨了,多難看啊,回家去吧!啊!”

聚攏來的鄉親們越來越多,這些輕飄飄的話如綿綿針雨般狠狠砸在了焦小草的心上,他卻隻能無力地低頭,因為焦生哥哥曾告訴他,這些叔叔嬸嬸心不壞。

心不壞,那麼就是應該被原諒的吧。

小草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很快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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