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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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攤販打量著眼前垂眸挑著飾物的女子,他雖未見過什麼大世麵,卻也能看出這女子的穿戴價值不菲,舉手投足自帶貴氣,顯然是哪個官家的小姐。

他在心中有了估算,便把一旁價格頗高的首飾往她眼前推了推,討好地笑道:“那些俗物豈能入得了您的眼?姑娘不如看看這幾件,換作旁人,我還不願賣給她呢。”

女子抬眼瞥他,卻是未置一詞,順著他的意思正要拿起那檀木簪看看,卻猝不及防地被人撞了一個趔趄,幸好被身旁的丫鬟及時扶住。

女子尚未出聲,那丫鬟倒是氣得麵紅耳赤,看向佩刀齊整的行隊,怒而道:“我家小姐身子骨弱,撞壞了可是你們賠得起的?”

她這陡然一出聲,佩刀行隊之人皆朝此望來,一行人麵麵相覷,紛紛暗自尋思著麵前這女子到底是上頭哪家的小姐,一時無人敢貿然出聲。

最終還是行隊領頭的人折返回來,走至女子身前,抱拳行禮道:“在下大理寺司直陳願,奉少卿之命巡查京內,無意冒犯姑娘,望姑娘見諒。”

小丫鬟見他這般,頗有幾分得理不饒人的意思,張口似是仍要糾纏,卻被女子輕輕一抬手止住了話頭。

“好了,霜降。”

女子見小丫鬟氣鼓鼓地閉上了嘴,這才向陳願微微蹲身回禮,答道:“陳司直辦差辛苦,我家丫鬟年幼,脾氣大了些。司直不必介懷。”

陳願冇想到這丫鬟不講理,小姐卻是個明事的,不由得正眼看了看此女——隻見她身著一襲月白色煙籠梅花百水裙,通身素淨裝扮,唯有袖口繡著的金紋蝴蝶隱隱標示著她不尋常的身份。

眉目淡若幽蘭,素齒朱唇,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弱柳扶風的姿態,使得她的美透出幾分病氣。

陳願瞥了這一眼,便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再說不出什麼話,耳熱地匆匆告退,領著行隊繼續巡查去了。

見一行人走遠,那小攤販忍不住抱怨道:“這都是第幾日了?陰魂不散的,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

見女子冇答話,小攤販像是找到了個訴苦處,繼續道:“小姐久居深閨,有所不知。自從明蘭監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後,這大理寺的陸無常就跟瘋了一般,每日都要派人巡查好幾回,也不知查個什麼。難道那縱火之人還能是咱們這些本分做生意的老百姓?”

女子聽他這麼一說,倒是意外地開口回道:“你識得陸風瀾?”

小攤販見女子終於提起了些興趣,頗為自得地擺了擺手,笑道:“嗐!什麼識不識得,彆的大官或許咱叫不上名。但在咱們京都,這樓、陸兩黑白無常的名號都是專門拿來止小兒夜啼的。”

“原是如此。”

女子輕輕頷首,將手裡的木簪放下,帶著丫鬟轉身離去,徒留一頭霧水的小攤販愣在原地。

霜降見自家小姐走的是回府的路,不禁撇嘴道:“都怪那些人,敗了小姐采買的興致,回去我定要跟夫人好好告上他們一狀!”

“與他們無關。”她無奈地輕拍了拍小丫頭的手臂,以示安撫,“我初回京都,休養了好幾日,冇想著將將出來走了幾步,還是覺得乏了。”

“小姐脾氣好,同長公子一樣,都是菩薩般的人。”霜降故作成熟地歎了口氣,“我早說該坐馬車出門,小姐偏不聽。”

“幾步路的腳程罷了。”宋梅見穿過長街,看著眼前掛著“將軍府”鎏金字樣牌匾的大門,腦海中迴響著的卻是方纔小攤販的話語。

自醒來後的幾日,她都躲在府中廂房,今日出門遇人,從旁人口中聽見自己“無常”的諢名,恍然纔有了幾分日後都要以“宋梅見”這個身份活下去的實感。

樓淮竹已經死了。

死在了幾日前,那片燒紅京都夜幕的大火裡。

那個過往二十餘年來她絞儘腦汁想要擺脫的身份,竟然在樓家倒台之後,她能夠自由地做樓淮竹之時陡然死於旁人之手,也不知是世事無常,還是隻道有常。

造化弄人罷了。

思及此,她不禁低笑一聲,霜降卻忽地把手放在了她額頭上,旋即收回,奇異道:“也未發熱啊……小姐,這府門都開了,你在這傻笑什麼呢?”

原是她出神之時,門口的府兵已將大門敞開。

宋梅見斂起心緒,望著眼前單純的少女,不由得也跟著輕快了幾分,屈起手指輕敲了敲霜降的頭頂,笑著道:“你照顧我纔沒幾日,就慣是冇大冇小。”

霜降見她移步朝府中走去,笑著吐了吐舌頭,抬腳跟在後麵,還不忘嘴甜道:“虧得咱家小姐心善,才容得下奴婢。”

宋梅見穿過前堂,看見宋夫人在正廳中品著茶,聽管事對府內大小事進行例常彙報。宋夫人抬眼間見她往正廳來,不禁喜上眉梢,連忙擺擺手讓管事退至一旁。她將手中的茶盞遞給一旁的丫鬟,起身迎來,親昵地把宋梅見的手放入掌心,笑問道:“不是說要上街采買?怎得這麼快就回來了?”

霜降一聽這話,登時來了勁頭,張嘴就道:“夫人,今日街上……”

“是我有些乏了。”

宋梅見及時止住了她的話頭,避免節外生枝。霜降雖然冇大冇小慣了,卻也知主仆尊卑,見主子阻攔,她便也隻得撇著嘴住了聲。

宋夫人見二人這般,眼神在正廳掃過一圈,拉過她的手,麵色如常地道:“梅兒回來得正好,快隨我來,你病好歸來,娘這幾日高興得過了頭,好多私藏的新鮮玩意兒都忘了給你。”

說罷,牽著宋梅見一路來到正房內,又屏退了下人,領著她在床邊坐下,悄聲問:“可是今日遇到什麼麻煩了?”

“無妨。”

宋梅見搖了搖頭。

宋夫人見她似是不願說的模樣,張口欲言,卻又作罷,來來回回這般幾次,還是宋梅見先開了口道:“母親有話不妨直說。”

宋夫人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梅兒,你喚我一聲母親,我自是把你當親兒女對待的。我知你從小在樓淵那混賬身邊長大,心思難免較旁人重些。但我和宋將軍與你母親的情分……你也知曉,若是一般情分,你母親的暗衛蟄伏多年,萬萬也不會拚著最後一口氣把你送到我這兒來。當年樓淵在你年幼時便要你將來以男子身份入仕途,相助於他,你母親時日無多,就與我宋家佈下了這暗局,說是我生下了個多病的女兒,養在京郊,怕的就是來日樓淵對你不利,你好藉此身份金蟬脫殼。而我和宋將軍也為了此局,多年來一直與你避嫌,你死裡逃生,如今難以輕信他人也是尋常。可我與宋將軍誠以真心待你,否則也不會連自家兩個兒子都欺瞞著這麼多年……”

宋梅見一直耐心聽著,婦人似乎發覺自己說得太繁瑣,頓了頓,簡而言之道:“梅兒,你隻需明瞭,你如今是我宋家的女兒,若是旁人欺負了你,儘是可以與娘說的。我宋家雖不及樓氏百年士族,卻也是三代武將世家,戰功赫赫,少說在這京都內,還冇人能讓我宋家人吃悶虧。”

宋夫人一番話落下,又悄悄抬眼看她神色,約摸是憂心自己過於唐突。

宋梅見作為樓子澈過活的時候,她是陛下鷹犬、明蘭監司監,多的是人看她臉色行事,可那些目光皆是懼意,而樓家人對她這條心思深沉的家犬鮮有好顏色,唯一算得上關切她的,或許也隻有陸少瞻了。

從未有人如同宋夫人這般望著她。

這是怎樣的眼神呢?

她在腦中想著,驀然回憶起自己幼年時曾偷偷養了一隻雪白的兔子,剛養那兔子時,她給它吃多了怕它撐著,吃少了又怕它餓著。

宋夫人現下的神情,就像她望著那兔子的神情。

她不知該作何表情,難得呆愣地答道:“母親,不是我不願說……不過是今日在街上遇到了一隊大理寺巡查的人,他們不小心撞了我一下,霜降那丫頭……”

小題大做得很。

她話未說完,就見宋夫人眉頭一皺,掰過她的肩頭,左看右看,急聲道:“什麼?撞了你一下?撞哪兒了?好他個大理寺,撞壞了你可是那陸少瞻賠得起的?梅兒彆急,待昀兒過幾日歸來,我便讓他去找陸少瞻尋個說法來!”

宋梅見頗有些瞠目結舌,她想說她完全不急,她壓根半分都不急。

她從火海死裡逃生,身子骨如今是比不得往日,但也萬萬冇落到碰一下就碎的地步,身上隱約透露的幾分較弱病氣不過是為了貼合宋梅見“久病初愈”的情況。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作答,正房大門被人從外推開,隻見一朱衣少年從外風風火火而來,急聲道:“還需得等阿兄歸來?我今日就要替阿姐去那陸府上討個說法!”

宋梅見驚訝於他的突然闖入,又看這少年郎喚自己阿姐,心中明瞭這便是宋家那還在國子監讀書的次子宋寧。

他尚在修學,平日都宿在國子監學舍,故而宋梅見在將軍府這幾日並未與他打過照麵,此番倒是初見。

少年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眼望去約莫七尺有餘,眉眼帶著他這個年紀特有的意氣,麵相與他兄長宋青梧有六七分像,氣質卻是截然不同。

宋寧更像是武將世家出來的兒郎,言語間頗有幾分快意恩仇的天真。

宋夫人也被他陡然闖入嚇了一跳,斥責道:“宋寧,正房豈是你隨意能闖進來的?今日你阿姐也在,就不怕嚇著她?”

宋寧聽母親這麼一說,猛然想起自家姐姐大病初癒,趕忙收起凶神惡煞的模樣。麵對這個自他出生起就在京郊養病、未曾謀麵的阿姐,他堪堪反應過來自己方纔許是會嚇著人家,可他除了母親,也冇與旁的貴女相處過,一時間隻得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左顧右盼半晌,好不容易纔敢對上宋梅見的眼睛。

宋梅見看少年郎形色慌張,思襯片刻,對他展露了一個安撫的笑意,就聽他愣愣道:“娘倒是冇騙人,阿姐是京都貴女中頂頂美貌的。”

宋夫人聽他半天就扯出這麼句話,氣不打一處來地道:“要你說這勞什子廢話?”

宋寧捱了罵,一團亂麻的靈台清明瞭幾分,故作自然地扯了扯衣襟,正式抱拳行禮道:“宋寧冒犯阿姐,阿姐若是生氣……若是生氣,宋寧任憑差遣。”

她聽了這話,一句“無妨”剛要出口,想起宋夫人先前的話,言至嘴邊卻又轉了個彎:“既是任憑差遣,我回府不過幾日,皆是在房中養病,還未來得及看看府上全貌,不如你現下帶我去轉上一圈?”

話音剛落,她見少年如獲大赦,鬆了口氣,繼而便換了副神情,自負地拍了拍胸膛,揚唇笑道:“這有何難?阿姐請。”

宋梅見從床榻旁起身,聽得宋夫人不放心地囑咐道:“宋寧,你阿姐大病初癒,你可彆累著她。”

宋寧領著她出正房,還不忘回道:“你放心吧娘,我可就這麼一個阿姐,還能讓她受苦半分不成?”

宋梅見聽著二人的對話,那恍若隔世之感又湧上心頭。她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麵,冬日在大雪中跪的紅腫發紫的雙膝、陰暗潮濕的柴房和抽在身上的荊條、朝堂上人人恨不得把她千刀萬剮的彈劾……

如今,那都是樓子澈的人生了。

宋夫人說的冇錯,她是宋梅見。

她看著身旁少年郎良善明朗的笑意,嘴角也忍不住勾起。

把她視若珍寶的家人,不必遮掩的女兒身,隨心而言的話語。

早該如此了。

遲了二十餘年,她於此世周旋二十餘年,終於做回了娘身旁的那個稚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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