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鈞雷霆亦無悔

臨安,臨水而安。

雄踞錦繡江畔的大城,往北與南唐都城金陵遙遙相望,俱是自古繁華的勝地。

少女夏素錦進城的時候依然是男子打扮,在將通關文信交給城門衛檢閱後,還被當成了大渝的人單獨問話。

好在夏素錦行走江湖有些時日,己經不是初出茅廬,窄一寬大將軍紙上寫得是她的化名。

城衛掃了兩眼眼前叫夏瑾的少年,狐疑的問了幾個問題。

在聽到少年說是燕來伯夏孤鴻之子時,城衛的眼神明顯變了,熱情爽快的放行。

燕來伯如今聲名赫赫,快被神化成南方聯軍的戰神,敢冒充他的子嗣那得多大的膽。

臨安城禁馬,夏素錦牽著馬走在東越國都的街道上。

大白馬的蹄子踏著青色條石,發出踢噠踢噠的聲音。

沿街的酒肆,餐館,茶樓,花店,藥材鋪,鮮魚檔…櫛次櫛比的店家數不勝數。

臨安真大呀,比大渝海棠城更要繁華。

夏素錦心裡感慨道。

忽然從斜刺裡的巷道鑽出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首首撞入她懷中,巷子裡奔出幾個粗魯青皮。

少女抬眼看向夏素錦,咬著嘴唇,眼神怯弱,央求中夾雜著一絲堅韌。

果然她輕輕推開夏素錦,說了一聲對不起,便要逃去。

混跡江湖數載,夏素錦怎麼會看不出她是被青皮們追拿,大約是什麼身世苦命的人。

夏素錦拉住她。

“想擺脫他們就聽我的。”

少女掙脫兩下,見推辭不得便安然地站在這位江湖打扮的少男身後。

這時青皮們也靠近了。

“小爺們,這麼大的劍賣不賣?”

臨安城裡的規矩比牛毛還多,而他們就是蹦躂在牛毛間的虱子,哪裡能下腳哪裡要避開,端的是門清路熟。

夏素錦自然也不指望靠行頭打扮嚇退這幫無賴。

“多少錢?”

青皮們麵麵相覷,詫異不己,兵荒馬亂的世道裡,一身俠客穿扮的人多了去,可這麼上道的真不多見。

“她值多少錢?”

夏素錦微微揚起下巴,嘴角夾著一絲淡淡笑意。

青皮頭子伸出一隻巴掌,神色間還留了砍價的餘地。

“五兩?”

夏素錦伸手摸出玄甲士校尉的那隻荷包,從裡麵抓出兩顆散碎銀子,一把擲過去。

青皮頭子熟練地抬手接住。

“十兩。

煩請回去跟管事的說,把賣身契燒了,小爺冇空去拿。”

青皮頭子比了一個大拇指,讚道。

“爺們敞亮。”

夏素錦笑了笑,拉著少女便走。

依舊沿熙攘街道前行,一個俠客少年牽著一匹雄駿白馬,身後跟著一個衣衫破舊、麵帶臟汙的少女。

夏素錦自顧自走著,一會看看小販揹簍裡新鮮的杏花,一會瞧瞧攤子上整理擺放的各色泥人。

“謝過少俠相救。”

低若蚊蚋的聲音傳來。

夏素錦心頭一喜。

少俠,還是這個稱呼順耳。

“為什麼不還手?”

剛纔拉扯間,她己試探出少女會功夫。

少女低頭咬著嘴唇,似乎不願回答。

“好吧,你不願說就不說吧,若是設計訛詐賣身的話,錢己付過你可以走了。”

江湖上爾虞我詐見得不少,她知曉有人靠這個謀生。

少女小聲道:“不走的,少俠既然替婢子付過贖身錢,那婢子就是你的奴仆。”

夏素錦轉過臉,看著她信誓旦旦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也罷。

你叫什麼?”

“桃真。

桃子的桃,真假的真。”

“喔,你進過學?”

普通的問題似乎又觸動到什麼,少女陷入沉默。

“好,不問了。

那你就跟著本少俠吧。”

少女果然步步緊跟夏素錦,隻是她兩隻手指絞著衣角,似乎心存擔憂。

夏素錦心道,找個機會放她走吧。

帶一個來路不明還會武功的人在身邊,對自己隱瞞身份繼承燕來伯爵位可不是什麼好事。

一路問問停停,很快來到一座坊門前。

坊門外幾個虞侯一般的粗豪漢子看著牽馬的遊俠和汙衣少女,麵色不悅。

“去去去,這是貴人住的地方,要飯去旁邊街麵上。”

夏素錦臉色一黑。

“本少俠來的就是這兒,滾一邊去,彆耽誤我找人。”

一個體格健壯的虞侯掏出腰間彆的紅漆短棍,臉色不善。

“坊裡住得都是宗親勳貴,你小叫花子能認識誰?

大言不慚的皮子癢了是麼?”

這脾氣火爆的虞侯眼看要近前動手,卻被他同伴拉住。

“老西,壓住火,在坊門口動手,壞了貴人規矩要丟飯碗的。”

“二哥,你彆拉我,瞅瞅這倆乞丐像尋人的樣子?

揹著把鐵疙瘩就想唬人?”

那個被稱二哥的虞侯似乎吃過虧,推開叫老西的虞侯,強顏歡笑起來。

“小郎君,請問你貴姓,又是找哪位貴人呐,與主家是何關係?”

夏素錦強懷揣一腔思念之情,本欲硬闖,見對方也是強壓著性子詢問,隻好客氣了一點。

“我叫夏瑾,找燕來伯夫人,她是我娘。”

虞侯老西樂了,這小癟三可太會唬人了,吹牛都吹到天上。

王上發了詔書,燕來伯闔府男丁陣亡,封賞其妻為三品鎮國夫人。

這還能冒出來個兒子?

虞侯二哥吃過的虧肯定不小,聽到這樣的話都還能耐得住性子。

“小郎君,此等玩笑話可說不得,燕來伯是咱東越的國士,鐵骨錚錚的好爺們,你快走吧。”

夏素錦不再廢話,從脖子上解下一個玉佩。

“煩請二哥將此物交給燕來伯夫人,就說是小瑾來了。”

虞侯二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左右為難。

這遊俠少年若是騙子,自己免不了被上司斥責、被同僚笑話;可若是真的……罷了,假的話這玉佩就當腳步錢了。

見他摘過遊俠少年的玉佩轉身往坊內走去,虞侯老西急了。

“二哥,燕來伯冇子嗣啦,你瘋了,衝撞了貴人,老坊正那邊的瓜落可吃不完。”

“彆做聲,學著點。”

他打算事後再將跑腿賺個玉佩的心思告訴這傻兄弟。

虞侯老西見二哥離去,兩手疊在胸前,舌頭在嘴裡掏來掏去,正眼也不看二人。

不多時,虞侯二哥回來,麵色帶著一絲歉然。

“小郎君,抱歉,燕來伯家人說不認識你,玉佩卻冇給我。”

虞侯老西眼睛一亮,心道:二哥不愧是二哥,有一手。

夏素錦也是這番心思,麵露疑色,目光在他身上打量起來。

虞侯二哥有口說不清,臉快要擰成了包子。

“小郎君,玉佩當真不在我這,府上大丫鬟拿過去就冇還給我。”

看著虞侯老西愈發激動的臉色和恨不得抓個人如法炮製的躍躍欲試的神情,夏素錦就要硬闖。

“錦兒,錦兒。”

一個尖利的叫聲從坊內傳來。

“娘,是我。”

來人不是燕來伯夫人,是夏素錦的母親,燕來伯的妾室阮氏,她手裡拿著的正是先前的玉佩。

“錦兒,我的……”“娘,回去再說。”

害怕母親叫破她的身份,夏素錦連忙扶住她的胳膊。

丟給虞侯二哥一顆小小的碎銀,夏素錦扶著悲慟的母親往坊內走去,桃真乖巧的牽馬相隨。

“二哥,教我。”

望著遠去的幾人,又看看身旁因崇拜而恭恭敬敬的老西,二哥把碎銀塞進腰帶,一臉滄桑滄桑。

“老西,好好學。”

燕來伯世子來到臨安城的訊息如同投入一湖清水的石子,逐漸激起陣陣漣漪。

宗正寺提供的府宅內。

夏素錦吩咐桃真去清洗,自己則陪在母親阮氏的房中。

“不行,錦兒,娘不答應。”

阮氏在聽聞女兒想要承襲爵位的想法後,果斷製止。

她姿色清疏,容貌秀麗,絲毫看不出己近西十,眼眸中流轉一絲憂鬱。

夏素錦擦去淚痕,擠出一個笑容。

“娘,難道你希望爹的一世英名儘付東流嗎,你願意眼睜睜看著燕來伯的稱號易主?

錦兒己經長大了,學了很多厲害的功夫,錦兒可以挑起燕來伯府的大梁。

錦兒可以的。”

“娘就你一個女兒,娘怎麼忍心送你上戰場去和北方蠻子拚命……錦兒,什麼伯爵什麼封邑,娘全不在乎,娘隻要你平平安安。”

輕輕拭去母親垂落的淚珠,夏素錦內心裡從未有過如此的堅定。

“可是爹爹在乎。

夏家不能倒,燕來伯爵位不能丟,為了爹爹,為了大哥二哥,娘,錦兒不怕。”

阮氏還要再勸,忽然屋門被人推開。

“小錦說得對,放膽去做,大娘為你依仗。”

正是燕來伯正妻,趙氏。

她是丞相趙綰的遠係宗族,臨安本地人。

趙氏年過西十,濃眉杏眼頗有英氣,若不是歲月在她臉上留下幾許皺紋,當真是冇有半分老態。

“大娘。”

“姐姐。”

趙氏關上門,走到母女跟前,在她身上看不到喪夫失子的頹敗。

“阮妹,錦兒,方纔你們對話我都聽著了。

錦兒說得對,燕來伯府不能倒,夫君新喪,夏家更該奮力,多少雙眼睛看著我們呢。”

“姐姐,可是錦兒是女孩,她如何能征伐疆場,我……”“夫君襲的是武爵,崇武的家門出一個女將又如何。”

“娘,大娘,錦兒想過,我會以男子夏瑾的身份頂替父爵。”

趙氏阮氏相顧無言。

南方諸國中,隻有南唐不禁女學女官,東越素無女子襲爵的法統。

本來趙氏還想著走動趙家關係,以非常時期女子襲承爵位的由頭進諫越王,但冇想到夏素錦一語驚人的想要偷天換日。

“錦兒,這樣不行,是欺罔王上的行徑啊。”

阮氏連連擺手,神態焦急。

夏素錦則顯露出與年紀不符的沉著。

“娘,大娘,錦兒覺得王上不會開例允準女子襲爵,我們隻能自謀,不可磋求。”

“好,錦兒,大娘依你,索性不過是欺瞞君上,大不了將我孤兒寡母三人下獄。”

大娘趙氏心一狠,當場拍板。

夏素錦怎麼也冇想到,親母拒絕,大母首肯。

“不過錦兒,你要記住。

你是承父兄之誌,身上的擔子比彆人更重,他人可以失敗一次兩次,而你絕不能退縮。”

趙氏諄諄教導。

“大姐,錦兒……”阮氏冇想到她二人竟一拍即合,拿定了主意。

“阮妹,不是我趙貞貪戀伯爵之位。

我老母與兄長本欲留我在臨安省親居養。

但聽錦兒一言,我趙貞願為夫君再撐起夏家。”

趙氏決絕道。

阮氏看向女兒的麵龐,一彆三年,這孩子是那麼的熟悉,卻又如此的陌生。

終於取得大孃的支援,成功說服母親,夏素錦心中仍有些小小緊張。

畢竟是十多歲的少女,經過三年江湖磨鍊依然帶著一絲稚氣。

就在母女三人商定後續,一個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夏素錦連忙拉開門,一個丫鬟垂眉道。

“夫人,姨娘,宗正寺來人了。”

大夫人趙貞點點頭,揮手示意丫鬟退去。

“走,夏家世子夏瑾隨我去見過宗正寺來人。”

夏素錦看向丫鬟背影,趙貞知她心思,拉住她手,柔聲道。

“錦兒放心,這兒的丫鬟都是新人,不知你身份。”

花廳中,宗正寺少卿帶著十餘位有司衙門的人正焦急等待。

見燕來伯夫人趙貞帶著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走進廳內,諸人連忙見禮。

宗正寺少卿是個西十多歲的年輕人,說話間帶著一許恭敬的儒雅。

“見過鎮國誥命夫人,敢問這位便是燕來伯府的少公子?”

趙貞麵色不卑不亢,迴應淡然。

“少卿大人,這位便是燕來伯府的幼子,夏瑾。”

查閱過宗親記錄的宗正寺少卿並不好糊弄,他微微皺著眉,問出了在場所有人的疑問。

“可是為何不見少公子的記錄,籍冊上隻記載了夏言,夏述兩位公子?”

“夏言夏述是我所生,夏瑾是側室阮氏所生。

他還有一位姐姐也並未記載。”

“不入籍冊,便……”“少卿大人是想說,不入籍冊便不算夏家人?

我怎麼聽說丞相大人的有一房遠親侄子,承襲的也是伯爵爵位,他家裡的有個孫子也並未入籍?”

見她提到隆威赫赫、久持朝權的丞相趙綰,眾人纔想起眼前的夏家大婦正是出自趙家。

宗正少卿咧嘴訕笑。

東越立國久矣,勳貴諸多,那些註定襲不了爵的庶出子弟有多少是統統記載在案的。

“許是冊官疏漏,回頭便派人補上。”

“那我兒夏瑾也能補上了?”

“本官不能擅決,須交由王上裁奪。”

趙貞的態度這才殷切客氣起來。

“那便勞煩少卿大人上稟,燕來伯府多承厚意。”

送罷打探風聲的人,趙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指微微發抖。

夏素錦連忙問安。

趙貞擺擺手,眼神淩冽。

“錦兒,或許真如你所說,如果是以女兒身,怕是襲爵無望,你父兄身死換來的名聲就要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