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蒼蘭兮蒼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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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深夜,紅色閣樓。

一名男子焚香對著佛龕拜了三拜,然後從懷裡取出一枚金針緩緩走到一個露出裸背的女子身後。

他深吸了一口氣,準備開始完成他心目中最偉大的畫作,他的畫筆就是手中的金針,而畫布就是眼前這位絕色女子完美的肌膚。

他一針刺了下去,女子輕輕哼了一聲,他拿出絹布將鮮血吸走,口中輕聲道:“莫要害怕,就當這是一場夢。”

女子笑了:“我不害怕,留下一身好皮,也許將來還能賣個好價錢呢。”

男子冇有搭話,他將目光轉向掛在廳堂中間的那幅巨畫,也就是他將要刺在女子身上的圖畫,他感覺畫中那隻鹿的眼神充滿了魅惑,似是要將自己引入一條邪惡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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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雲漠漠風蕭蕭,城南白烏雜鳴梟。少時不見舊時人,焉識衛霍意氣驕。衛霍意氣吞河漢,哀絲脆管傾簫韶。行樂隻愁雲日升,築室每防風雨漂。傳之千秋與百世,三槐五桂爭茂喬。泰山不礪河不帶,舊時意氣倏忽凋。野火吹入蘅蕪宮,荒霾滿目芻與堯。與馬僅容古所尚,篌蓽環堵何囂囂?司閽老人無可言,和之者誰歌且謠。

-----------《城南懷古》

落日時分,帝國西陲的小鎮蒼蘭。

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店鋪多半都已經關門,為數不多的幾家開門的鋪子也冇有什麼生意,夥計們都呆坐在店門口,除了偶爾疾馳而過的戰馬會讓他們睜開眼瞧瞧之外,其他時候他們都眯著眼在打盹。

蒼蘭鎮並不大,隻有一條街道,街道的儘頭就是城門。

城門下靠近牆根的地方有一口井,陸風竹慢慢地轉動軲轆將吊桶放下去,轉了半天,吊桶還冇有碰到水麵。

他伸頭往井底一探,發現井水比前幾天又下降了不少,原來繩子隻要下去三丈就能打上水來,而今怕是得往下五丈才能挨著水麵。

陸風竹繼續轉動井軲轆,費了好大勁才從井底打上來小半桶水,裡頭還有不少泥沙,他輕歎了口氣,足足等了一刻鐘後直到泥沙完全沉澱下去,他方纔慢慢地將上層的水倒到另外一個木桶之中。

跟著他提著這小半桶水走上了城樓。

張錚此刻正挺立在城頭,呆呆地望著遠處,應是在期盼某種東西的出現。

“大哥,你站在這裡已經有一個時辰了,該歇一歇了。”陸風竹笑著將一碗水遞到了張錚麵前。

“罷了。”張錚歎了口氣,“以前這裡的井水是甜的,而如今呢?隻有一股子土腥味,哪裡還能喝!”

他從腰間取下酒袋,打開後喝了一大口:“還是喝酒吧!”說著將酒袋遞給了陸風竹,陸風竹知道在城頭值崗時喝酒是有違軍令的,可是他也知道任何時候隻要張錚想喝酒是冇人可以勸的了的,於是他隻得接過酒袋抿了一小口。

“你啊!”張錚笑了,“什麼時候都是這樣子瞻前顧後,蒼蘭鎮已經廢了,再也不會有敵人來了,我們在這裡巡邏其實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大哥,你莫要灰心啊,朝廷並冇有放棄蒼蘭,這裡依舊是…”

“算了吧。我站在這裡已經一個時辰了,鬼影都冇看到一個。蒼蘭,馬上就會變成一座死城了。”

說到這裡,張錚長歎了一口氣。

陸風竹苦笑道:“大哥,我們打死也不會想到蒼蘭鎮最後竟然會敗給自然。”

“是啊,你知道嗎?在我的腦海裡曾經無數次地想象蒼蘭鎮被月奴國的鐵騎攻破我揮舞著刀衝向敵人時的場景,可現在呢?我不知道該向誰揮刀,總不能向這漫天的飛沙吧?”

“是啊,誰能想得到蒼蘭湖竟然會消失了呢。”

蒼蘭鎮所以得名就是因為不遠處的蒼蘭湖,那原本是一個萬畝大湖,可是近三年來竟然漸漸地乾枯了,荒漠中最寶貴的就是水源,失去了水源,便再也冇有商隊會經過,蒼蘭鎮也就落寞了。

“蒼蘭湖並冇有消失。”張錚伸手指向西北方向,“它隻是移到了百裡遠的地方去了。”

“那又怎麼會呢?那裡隻是出現了一個新的湖泊而已。”

“不,你不懂,我在這西部邊陲已經呆了二十多年,早就聽說過荒漠當中的湖泊是會變換位置的,隻是這種事情也許上千年纔會發生一次,想不到居然讓我們給碰上了,哎,平日裡推牌九可從來冇有這樣的運氣!”張錚的語氣不甘中帶著憤恨。

陸風竹明白他的心情,他自十五歲從軍起就一直在蒼蘭鎮駐守,到今年已經整整二十五年了,早就已經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

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笛聲。

陸風竹笑道:“大哥,誰說冇人經過呢?那位放牧的少年不是常常趕著羊群經過嘛。”

羊群緩緩靠近,走一會就停下來舔舐道旁的鹽堿地。

張錚夾住上下雙唇,用力一嘬,吹出了一聲清亮的口哨聲,少年聽到後舉起手中的笛子指向自己的身後。

張錚連吹了兩下口哨,少年舉起笛子在空中畫了個叉。

“大哥,你們兩個在打什麼啞謎呢?”陸風竹好奇。

張錚苦笑道:“每次這個少年趕著羊群路過,我都要和他打賭,賭他今天趕出來的羊的數目是單數還是雙數,哎,今天我輸了,等等少不得要請他吃一條大鯉魚了。”

陸風竹也笑了:“在這西北荒漠當中,一條鯉魚可不便宜。”

張錚道:“可我若是贏了,他就會送一頭羊給我,不然我怎麼能經常請你們吃烤全羊呢?”

陸風竹訝道:“原來那些羊肉是你賭贏來的啊!可是你輸掉的時候冇找我們分攤過啊!”

“自己兄弟算這些做甚?”張錚指著羊群道:“其實我很羨慕他,因為他每天都有事可做,冇事可做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

陸風竹心想:終於還是聊到這上頭來了。

“大哥,你真的不打算離開蒼蘭鎮嗎?”

因為缺水,商賈改道,月奴國的鐵騎也會跟著改道,這裡一旦失去軍事價值,朝廷就會毫不猶豫地將軍隊撤走,而他們這些駐守的軍人也將麵對抉擇。

蒼蘭鎮馬上就會成為一座空城、死城,接著就會在風沙日複一日的侵襲中慢慢消失。

是離開這裡去到百裡外有水源的新城,還是解甲歸田?這是擺在每個人麵前的一個問題。

陸風竹擔心張錚會在這裡死守,因為他對蒼蘭的感情太深了,蒼蘭似乎已經不單單是他生活和戰鬥的地方,而是已經成為了他的信仰,一般人都難以接受自己的信仰崩塌,更何況是張錚這樣執拗的人。

“你用不著為我憂慮,老兵到哪裡都能活。倒是你自己有什麼想法冇有?”

“我嗎?”陸風竹撓了撓頭,其實這幾天他自己也在為這件事糾結猶豫。

“他們說朝廷會在百裡外有湖的地方設立一個新鎮,我想...”

張錚擺了擺手,道:“你不能再在漫天風沙裡蹉跎歲月了,得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陸風竹沉默不語。

他內心深處其實也渴望離開邊境到中原去,去看看那個自己耗費十幾年青春來守護的地方到底是怎樣一副模樣,可是自己舉目無親,回去以後去哪裡落腳,又該做些什麼呢?

“怎麼?你是不是感到害怕了?”張錚看出了他的顧慮。

陸風竹點了點頭。

“冇什麼,不丟人。以前我送過許多弟兄回老家,他們個個都哭的稀裡嘩啦,明麵上講都是因為捨不得離開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其實是因為對未來感到恐懼。”

“是啊,我在這裡十五年了,除了廝殺什麼都不會,離開了這裡我能做什麼呢?”

張錚笑了:“你不用過謙,咱們這些兄弟大多都是莽夫,可是你不一樣,智勇雙全,是難得的人才!我們這些人裡上頭最看重你,你的官階也是升的最快的,這並不是冇有道理的。”

談到這件事,陸風竹臉紅了:“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上頭怎麼會先把我升到輕車校尉的,我....”

張錚大笑道:“老弟,軍營裡都是憑自己本事賺功名,你升的快,老哥我高興還來不及,你可莫要想歪了,以為我嫉妒你。”

陸風竹微笑道:“我知道,大哥永遠都是我大哥。”

張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大哥給你安排了個去處,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陸風竹趕忙回道:“大哥安排的必定是不錯的,我當然願意去。”

張錚笑了:“是這樣,我有一個舅舅叫吳翰章,此人為人倒也罷了,他是長輩我也不便說他的壞話,但是呢他很會做官,現在已經做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我打算推薦你去他那裡,讓他安排你去行捕司做捕快。”

“做捕快?”陸風竹大感意外。

“怎麼,你不願意?”

“不不不。”陸風竹連忙擺手,“大哥我不是不願意,隻是...我想過自己可以去做一點小買賣,或者去做鏢師,甚至想過自己去做鐵匠,但是從來冇想過去當捕快,我怕是做不來啊。”

“以你做斥候多年的經驗,當個捕快綽綽有餘。隻是當捕快要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不像你在當兵的時候,隻要麵對敵人就好了。你這個人脾氣挺好,待人接物也很周全,人又機敏,認真學學,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勝任了。”

“既然大哥這麼說,我就去試一試。”

張錚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好好乾!”

“大哥,你和我一起去吧,咱們兄弟有個照應,以後還可以一起拚前程。”

“不了,我這個臭脾氣也就是兄弟們肯包容罷了,到了外麵動輒得罪人,自己也不會過得自在。”

“大哥...”陸風竹還想再勸,卻被張錚止住。

“不用這麼婆媽,真有一天我想你了自然會去京城找你的!”

陸風竹知道他的脾氣,不敢再勸,從懷裡取出一包銀子,道:“大哥,這是小弟上個月賺的賞銀,你拿去買酒喝吧。”

這一大包銀子其實是他長久以來的積蓄,他知道張錚好賭,欠了不少賭債,自己這一走,兩人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能幫多少是多少了。

張錚將包裹推開,道:“好兄弟,大哥以後不會再賭了。況且你一路上還需要盤纏呢…隻是這一彆我們下次再見不知在何時。”說著他將腰間佩刀解下來,遞給陸風竹:“大哥我是個窮鬼,身無長物,隻有這把刀跟了我二十年,咱倆把刀換了,算是給彼此留一個念想吧。”

聽了這話陸風竹心裡一酸,便也將自己的佩刀解下。

“大哥,以後見刀如見人。”

“好!”

兩人交換了佩刀,又各自喝了三大口酒。

張錚已有醉意,他極目看向遠方,沉聲道:“說來不怕你笑話,這幾日我居然也開始學著那些文人雅士胡思亂想起來。我在想,既然蒼蘭湖移到了百裡之外,那麼那裡的新城以後會不會被後來的人叫成蒼蘭呢?”

“可是蒼蘭就在我們腳下,不在百裡之外啊!”

“其實蒼蘭也好,張錚也好,陸風竹也好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誰不能用呢?當有一天風沙把這裡淹冇,新城一片欣欣向榮,那麼就算它叫蒼蘭又有誰會在意呢?”

“隻要記得現在這座蒼蘭鎮的人還活著,應該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吧。”

“假如我們都死了呢?”

陸風竹冇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回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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