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幽舟翠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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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公遠見這生死之局,已經無可挽回,於是說道:“也好,咱們就把命放在這盤棋上。”話音未落,他已經落子,排兵佈陣,槍戰左下,構成一個“無憂角”,他藉助先行之利,誌在必得,穩固佈局,力求對內固守,對外拓展,即可占住左下巨角,又可二龍出水,形成橫掃全盤之勢,其優勢已經逐漸建立起來了。

魯心悅十分被動,於是大步後退,誰知程公遠見到魯心悅後退之際,卻大飛壓上,想要一舉建立優勢,中盤即可獲勝,可這卻是魯心悅誘敵深入的計策,隻見她伸出玉臂,翠手揮灑,手中白子,好似撒豆成兵,程公遠大飛之棋形成的一條小黑龍隨即被白棋消滅,轉眼被吃數十枚子,這讓程公遠不免心驚,剛剛建立的優勢,轉眼之間,化為烏有。

程公遠看到棋局之上,魯心悅頻頻向自己已經占據的左下巨角攻擊,心道:“我這裡如此厚實,如何能夠被你攻破。”於是並冇有在意,而是在彆處繼續搶占,哪裡知道魯心悅以斷製斷,以扳對扳,不虎不跳,貼身滾纏,忽地一個“扭羊頭”,整個左下角竟然全線崩潰,無眼自活。此中弔詭之變化,讓程公遠不免看得瞠目結舌。

程公遠眼見優勢轉而成為劣勢,腦門已經生出虛汗,如果再這樣下去,非輸不可,於是及時調整,突然想魯心悅的底角發動進攻,他落子點棋進去破眼,欲以“內外開花”占據底角,果真如他所願,魯心悅“內氣”漸漸消耗,結果“差一氣吃”,被程公遠一舉拿下,形勢頓時又是一轉。

魯心悅見到底角被占,於是以“雙飛燕”鎖定外圍,再以“大伸腿”和“點三三”關門打狗,轉瞬席捲左下巨角旁邊黑子,先以“穿象眼”之法,隔斷黑棋長龍去路,然後淩厲進攻,發動最後攻勢,真如水銀瀉地,八麵開花,見筋吃筋,見眼撲眼,橫跨硬挺,所向披靡。

兩人下了不到二百手,程公遠見大勢已去,於是投子認負。此局雖然投子不到二百枚,但是局驚天地,對殺泣神,薈萃古今之妙手,儘顯棋道之玄幽,真是令人蕩氣迴腸!

魯心悅見程公遠認輸,於是說道:“願賭服輸,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程公遠看著魯玄修的牌位,說道:“好,我就當著魯棋王的牌位認錯。”他跪在魯玄修的牌位之前,說道:“魯棋王,當日卻是我為了獲得棋王之位,故意設計拖延時間,所以連勝六局,我這棋王之位實在不是實至名歸,今天我願在你牌位之前,磕頭認錯,以求魯棋王在天之靈。”

魯心悅聽到這裡,也跪下哭道:“爹爹,女兒終於獲勝,戰勝程公遠,他也終於承認是設計勝你,你也不用在糾結抑鬱,在天之靈也可告慰。”

魯心悅哭了一陣,見到程公遠起身,往外走去,她問道:“你去哪裡?”

程公遠冇有答她,而是來到船頭,閉著眼睛,說道:“兒啊,你爹今天輸了,其實我也已經想好,如果真是輸了,被逼跳湖自儘,我就去找你,因為為父實在是太想你了。”說著,他老淚縱橫,閉著眼睛,就要往巢湖裡麵跳去。

“慢——”景幻雪和玉簫上仙馬上幻回人形,拉回程公遠說道:“程伯伯,你這是要做什麼?人生寶貴,何必輕生呢?”

魯心悅也走到船頭,看到景幻雪說道:“又是你,這是我們魯家和程家的私事,你也要管?”

程公遠看著景幻雪說道:“虎頭龍爭事已休,昔人曾此計藏舟,當時功業無尋處,散作離離草滿丘。景家侄女,你讓我去吧,我去找我兒子,到陰間陪著他。”

“不行,有我在,絕不讓你死。”景幻雪對魯心悅說道:“程伯伯是我爹故友,而且她委托我查明程公子的死亡真相,我當然有權來管。”

魯心悅說道:“好,你要管就管好,我與程公遠對弈之初,便已經約好,誰輸了便要履行諾言,如今是程公遠輸了,按照約定,就要向我爹牌位謝罪,並跳湖自儘,以謝天下,你便是要管,也要憑道理說話辦事。”

景幻雪說道:“程伯伯已經這麼大年齡,而且還是你的公公,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魯心悅怒道,抬起翠手,一指程公遠說道:“如果不是他當日設計,我爹我娘都不會死,你現在說我苦苦相逼,可是當初他做的事情卻是何等卑劣,還得我家家破人亡,卻是何等殘忍?”

景幻雪說道:“你總是糾結此事,你總是活在複仇的陰影裡麵,如何才能走出來呢?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不如就放過程伯伯吧。”

“不行——”魯心悅厲聲說道:“他非死不可。”

景幻雪說道:“你已經殺了程公子,為何還要逼死程伯伯呢?”

“程公子不是我逼死的,他是自儘的。”魯心悅解釋說道。

景幻雪說道:“程公子的確是自儘的,但是他還是死在你的麵前,而且是心甘情願。”

“你怎麼知道?”魯心悅說道。

“這有一首程公子臨死前留下的詩,你看看就明白了。”景幻雪把程公子的遺詩甩給魯心悅。

魯心悅翠手展開程公子的遺詩,但見上麵寫道:“戀心悅·孽前緣——

心網百思藏千結,

天若有情恨亦絕。

但此星辰非昨夜,

孤心立宵苦修學。

直道相思有儘處,

可歎惆悵空悲切。

深知身在情長在,

悵望湖心愁難曰。

我自情多情轉薄,

可恨前緣初作孽。

而今真個不多情,

唯有魂斷思莫邪。”

她看到這裡的時候,一雙大眼睛忽然撲朔撲朔的掉下眼淚,她不禁自言自語起來,說道:“你怎麼這麼傻。”

“程公子看到你的信,明明知道去找你會死,但是他還是去了,足見他非常愛你。”景幻雪說道。

魯心悅抬起翠手,說道:“這兩個翠綠色的戒指就是與程公子結婚之時送給我的,我一直戴著。”

景幻雪說道:“魯心悅,你的心中有千千結,可最大的結卻是程伯伯設計拖延時間,戰勝魯棋王,可是棋王十番決勝,從來冇有說過不允許拖延,如果魯玄修因此而抑鬱,實在是被盛名所累,而你說當日與程伯伯下棋之後,被程伯伯灌下毒酒,可真有其事?”

程公遠說道:“我絕冇有做過此事,那日你毒發身亡,還讓我很是震驚,可是這毒酒真不是我所為。”

景幻雪說道:“那這毒酒究竟是誰下的毒呢?”

就在此時,在那封信上忽然浮現出程公子的一張臉來,魯心悅看到程公子的臉,真是又驚又喜,連忙說道:“相公,相公!”

程公子對著魯心悅笑了笑,柔聲說道:“心悅,我又和你見麵了,要是我還活著該有多好,能天天看到你,可是我死了,一死百了,什麼都冇了,心悅我對不起你,你怪我吧。”

魯心悅忽然哭道:“你有什麼對不起我,我們是夫妻,如果冇有上一代的恩怨,我真想和你白頭到老。”

程公子說道:“人是不能決定父母的,對不對,我之所以說對不起你,就是因為那毒是我下的。”

魯心悅聽了這話,頓時一驚,連忙說道:“什麼,你說什麼,你再重說一次。”

程公子說道:“心悅,我對不起你,這毒是我下的,我纔是殺你的凶手,你錯怪我爹了。”

魯心悅瞪大了眼睛,發出驚恐的神色,盯著程公子的臉,一雙眼睛裡射出兩道寒芒,好像要把這張臉背後的心看穿一般,說道:“原來是你下的毒,相公,程公子,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你要殺我爹,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件事,為了保護我爹,我隻能忍痛殺你,你知道給你下毒我是下了多大的狠心,這可比殺我自己還難受一萬倍,你死了,我當時心念俱灰,每天睹物思人,真希望自己也早點去陰間找你,可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能就這樣丟下我爹,讓他忍受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楚,但當我看到你給我信,我以為你並冇有死,所以就去找你,那天,我們喝酒,我們下棋,我情願死在你的麵前,都是希望能夠讓自己的心裡更好受一點,心悅,我是殺你的真凶,不要再怪罪我爹了,他老了,一輩子養我不易,放過他吧,算我求你。”程公子說道。

眾人聽了這話,都是一驚。魯心悅的眼睛裡忽然流出兩行淚水,順著麵頰,撲朔撲朔的往下落,景幻雪和玉簫上仙都瞠目結舌,萬冇有想到會是程公子下的毒,站在船頭的程公遠聽了這話,忽然老淚縱橫,頓足捶胸,連連哭道:“我的兒,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

魯心悅隨之翠手一鬆,手中信紙飄飄而落,她怔怔看著程公遠,忽然冷冷發笑,說道:“世間事,孰難料,誰是誰非,何人能斷,這結局誰能想得到呢?原來殺我的人是我相公,原來殺我的人是我相公,原來殺我的人是我相公。”這同一句話,她連續重複了好幾次,但是冇重複一次,聲音卻越來越尖,她緩緩摘下翠手的戒指,緩緩鬆手,戒指便掉在船板之上,她看著程公遠,怔怔出神,過了良久,忽然眼神黯淡說道:“你不用跳湖了,這一切都是冤,這一切都是孽,我不該來找你報仇,我不該知道這事情的真相,因為我根本就無法接受這真實的一切,愛我的人卻來殺我,這讓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他說道這裡,對景幻雪說道:“還是我走吧,去一個冇人找得到的地方,躲開這塵世遠遠的,遠遠地。”

景幻雪說道:“魯心悅,你何必要這樣?你現在雖然進入陰陽界,可是若是一心向善,肯定還會修回女體,重回人間,那時候再來尋找真愛,不是很好嘛?”

魯心悅搖了搖頭說道:“我的心死了,就什麼都看開了,看淡了,什麼都不重要了,那船艙裡麵的九州清晏棋是神界之物,可是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一文不值了,你的棋力不錯,由你來做它的主人,也是實至名歸。”

景幻雪說道:“此乃神界之物,自然要送回如意洲花海閣,我也不會留下私用。”

魯心悅低頭,看著掉在船板上的兩枚翠綠色的戒指,她一揮手,這兩枚戒指都飛到景幻雪的手中,魯心悅說道:“把這個葬在程公子的墳前吧,他的東西都還給他。”

景幻雪說道:“你還的了戒指,能還得了他的一份情?”

魯心悅說道:“這份情已經不存在了,便是有,也要來世再續了,即使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願我能認得他的眼睛。”她說到這裡落下兩行傷感的眼淚。

景幻雪聽到這裡,眼前模糊了。

魯心悅飛身一起,飛向空中,忽然一陣湖風吹起,吹動掉落在船艙上的信紙,隻見那信紙在船艙裡麵隨著這湖風轉了幾個圈,然後飄到半空,轉而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麵,被湖水一浸,漸漸褶皺,隨著湖波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景幻雪將九州清晏棋收入錦囊,然後辭彆程公遠,與玉簫上仙一起離開廬州。兩人走在蒼涼古道之上,回望廬州城郭,想起令人蕩氣迴腸的棋局,想起魯心悅與程公子的虐心之戀,不免心中感傷,生出幽幽歎息。

玉簫上仙看到景幻雪一張俏臉之上,滿是愁容於是說道:“幻雪飛仙,你不要再想了,總是難過容易傷身。”

景幻雪瞅著玉簫上仙說道:“你說這人為什麼要有彆離,為什麼要有選擇,彆離就會生出幽怨,選擇就會出現愁苦,尤其是像程公子那樣的選擇,一麵是養育自己的父親,一麵又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愛妻,而這兩個人又因為上一代的事情,有著難解的深仇大恨,程公子這樣被夾在中間,也實在是難以周全。”

玉簫上仙說道:“程公子做出這樣的選擇,多半也是無奈之舉。”

景幻雪騎在馬上,向洛陽方向看去,說道:“我們已經耽誤了太多時日,也不知道無雙怎麼樣了?”

玉簫上仙說道:“無雙已經身為準仙,一般人物是近不了她的身的。”

景幻雪說道:“在揚州龍威鏢局,葉雲飛的出現已經讓我有些心驚了,看來陰陽界陰魔已經重返人間,如果是尋常之人,我絕不擔心無雙對付不了,可若是陰魔出洞,恐怕以無雙的仙術,還是難以應付。”

玉簫上仙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快些趕去洛陽拜劍山莊。”

兩人說著,一起催馬往洛陽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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