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隆冬時節,一場大雪席捲上京,往日繁華喧嚷的皇城也隨之陷入酣眠。

午時剛過,黑雲湧動。皇宮落梅苑內,目之所及皆覆上一層厚厚的瑩白,除卻細耳才能聽見的簌簌雪聲外,四下空寂冷曠得徹底。

茫茫雪地裡,一名女童正跪在四方亭外的踏跺上,一張雪白小臉凍得烏紫不堪,身上的衣裳漿洗到發白不說,且極其單薄不合身。

“啪”一聲,一抔白雪打破這寂靜,從亭簷急速墜下,滑落進亭簷正下方的女童纖細後頸裡。

冷不丁地被這雪團一激,宋煙不由得瑟縮起後頸,捧著乾冷大餅的小手跟著一顫,大餅就順著踏跺骨碌碌滾到泥雪地裡。

宋煙側過小小的身子往身後望去,通紅的眼眶裡含著一大泡眼淚,顯然是委屈難過到了極點。

縮在她懷裡的小黑貓似察覺到她傷心的情緒,微弱地叫了幾聲後,接著用腦袋輕輕蹭了蹭她帶著暖意的心口。

在她身後的梅林中,傳來一名宮婢的譏嘲,“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有心思護著那小畜生,真是蠢死了。”

另一名宮婢聞言蹙了蹙眉,“行了,你可積點嘴德,梅花摘得夠多了,太妃急需用,我們也快些回去纔是。”

那出言譏嘲的宮婢這纔不耐地撇撇嘴,“行吧,那就回吧,不過說來這十七公主也真是慘呀……”

自先帝駕崩後,宋煙的母妃因私通之罪自縊而亡,且又有人相繼查出宋煙並非先帝親生。

按以往慣例,後宮妃嬪若犯私通之罪者,其子將被髮配邊遠苦寒之地充軍一輩子,其女則會冇入妓籍。

更彆提宋煙並非先帝親生,若論其罪,隻重不輕。

不過好在剛登基不久的小皇帝憐憫她年歲小,僅將其貶為宮婢。

冇了庇佑,又是罪人之後,宮中人人都能踩上這前“公主”一腳,先帝已逝,往日看宋煙母女倆不順眼的妃嬪可算是尋著機會。

這不,今晨宮婢伺候江太妃梳洗時,領著宋煙在一旁觀學。可好巧不巧的,太妃養的黑貓不小心打翻妝奩匣子,一怒之下,太妃便要命人處死那黑貓,哪知宋煙緊緊抱著黑貓不肯撒手,太妃便罰她跪在亭簷的踏跺上,直到太妃氣消方能起身。

宮婢的交談聲漸行漸遠,落梅苑很快又恢複一派寂然……

兩人說的話無孔不入地鑽進宋煙耳朵裡,眼底的水光轉了一圈又一圈,終是被她憋回去,父皇母妃不在了,不會再有人彎腰擦去她臉上的淚珠了。

五歲的她尚不明白眾人口裡的私通是什麼意思,隻知道那是很嚴重的罪,連帶著她也不能倖免。

她們說,隻有她替母妃受罰,母妃在天上纔不會受罪,懵懂的她乖巧地點了點頭,無論她們掐她掐的有多痛,罵她的聲音有多尖銳刺耳,她都乖乖地受著。

她想要母妃在天上永遠開心。

肚中的空鳴聲又催促起來,宋煙回過神,晶黑明亮的眸子悄悄看了一眼四周,確定冇有人後,她方起身去撿那個大餅,隻是跪了太久,又加上穿的著實單薄,雙腿早凍得僵硬麻木。

甫一起身就猝不及防地跌了個大跟頭,前額砸進冰冷粗糙的雪地裡,立時鼓脹起一個大包。

可在饑餓的驅使下,她冇又緩緩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粒,撿起地上快凍成冰的大餅,跪回原位後小口小口地咬了下去,雖然又冰又硌牙,但不會再捱餓……

……

重重紅梅掩映後的避風長廊裡,“嘭”一聲,霍霄一拳重擊在簷柱上,臉上一對倒八眉快要凝成一個尖角。

“呸,真不是東西,做錯事的是溫太妃,長公主又何錯之有?”

霍霄這一掌,震得廊簷上的積雪洋洋灑灑墜下,雪珠子飄向他身旁少年的肩上。

察覺到自己言行失妥,霍霄小心睇了身旁少年一眼後忙低下頭。

身旁少年一襲天青色立領長袍,外麵罩著件雲白青枝暗紋大氅,乍一看,側臉白得驚心動魄,竟不遜苑中雪色半分。

“怎麼,想救她?”宋珩音色淡雅平和,淺珀色雙眸無波無瀾,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冷沉氣勢。

說完,他又伸出修長指節不疾不徐撇去肩上雪沫,殘留的雪沫在他指尖融成點點濕意,襯得指尖那一小片肌膚剔透如粉玉。

一旁的霍霄心中細細品嚼回味過少年的話後,臉色一肅,大冬日的後背冒出密密的汗,“屬下不敢。”

宋珩不置可否,唇角微牽,轉了話頭,“可知今日江太妃為何發怒?”

霍霄頓了頓,略有些遲疑道,“是、是因為貓打翻了太妃的妝匣。”

宋珩攏了攏鶴氅,朝霍霄投過去淡然一瞥,“往日那貓也常打翻太妃的東西。”

“霍霄,思念親人無錯,可有些東西不該輕易示人。”

宋珩點到即止,說完也不管身後人作何反應,徑自出了長廊。

一眼望去,背影清逸,衣袂烏髮翻飛,像是欲踏雪而去的仙人。

身後霍霄聞言心神為之一震,他打小就跟在宋珩身邊,自家殿下雖是七竅玲瓏心難以捉摸,但到底跟在殿下身邊那麼多年,偶爾也能淺顯地猜出殿下的一些想法。

霍霄看見宋煙,難免想起自己早逝的胞妹,這才生出惻隱之心。

而太妃發怒並非是因為那隻貓,隻是因為長公主剛好在場罷了。

殿下這是在藉此敲打他——人若有了軟肋,便有了弱點,一旦為他人所知,便是他人拿捏自己的利器——而那隻黑貓便是長公主的弱點。

霍霄暗歎一聲,認識殿下的人都知道,宋珩雖生得如雪似玉,氣質出塵脫俗,可這冰冷薄情的性子誰也近不了半分。

不過他以為麵對如此可憐的孩童殿下必定會有幾分憐憫之心,可如今看來,依舊是坨冰疙瘩。

霍霄扭頭看了一眼端正跪在踏跺上的小身影,稍作掙紮後,果斷跟上宋珩的步伐。

……

隆冬的天黑得早,不到申時天色已然昏暗不明,宮中其餘各宮的燈盞被次第點亮,隻有落梅苑無人看守點燈,與彆處相比,更黑也更冷。

寒風嗚咽,滲人刺骨。跪在踏跺上的宋煙腦袋低垂,氣息弱不可聞,身上覆滿了雪,眼看就要與蒼茫的白融為一體。

少頃,隻聽得“嗖”的一聲,長廊拐角處閃來一道人影,二話不說連人帶貓揣進懷裡,身形靈巧地避開宮內侍從的視線,飛速向攝政王府的方向掠去。

片刻後,霍霄抱著一人一貓躍到王府的屋簷上,貓著身子觀察府中情況。

霍霄懷裡的溫度熾熱滾燙,很快就驅散了宋煙周身的寒氣,宋煙在男子懷裡漸漸轉醒,懷裡的小黑貓也呼吸均勻地發出細弱的呼嚕聲。

好暖和,抱著她的是母妃嗎?

宋煙下意識開口,“母……”

母妃二字還冇喊出口,一隻粗糲大手捂住她的小嘴。

“噓,小公主,彆喊,我帶你離開皇宮,日後都不用再受罰好不好?”

那可不行,不受罰母妃就該不好過了。

宋煙連忙伸手扒拉開他的大手,鑽出他的懷抱,露出一顆圓圓的小腦袋,聲音也小小的,帶著低靡。

“你叫錯啦,我已經不是公主了,你快些送我回去,不然母妃該受罰了。”

霍霄一猜便知定是有人對宋煙說了些什麼,纔會讓她即使受罰挨凍也要回去,小孩子最是好騙,宮裡的人心肝都黑。

抱著她的大手依舊冇有鬆開的跡象,宋煙小手搭在他的肩上,仰頭去看這個偷偷帶她出宮、好生奇怪的人。

方頭方腦袋,她還冇見過臉長得這樣方正的人,就不自覺地看得久了些。

許是一直呆在霍霄懷裡的緣故,宋煙烏紫小臉總算恢複了些血色,一雙烏亮亮的眸子看向霍霄時澄澈易猜,像是世間最純淨美好的琉璃,極易勾起人的憐惜之心。

霍霄頓覺今日非要帶走她不可,握著她小小的肩開始說道起來,隻可惜他冇有殿下那一言攏人心的本事,嘴皮子都快磨禿嚕皮了,宋煙才勉強同意與他離開皇宮。

寂寂寒夜裡,女童的聲音天真且稚嫩。

“你說我過得開心母妃纔會開心是真的嗎?不會騙我嗎?”宋煙水靈靈的大眼專注認真地看著霍霄,生怕霍霄騙她。

霍霄伸出指頭小心勾住宋煙露在外麵凍得冰涼的小指,晃了晃,對於孩童來說,最有力的保證可能就是拉勾發誓之類的。

“自然是真的,假若我騙了你,便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煙親眼見到過溫雲蔓自縊慘死的場景,打心底裡畏懼死亡。

此刻再聽霍霄提起“死”字,聞言忙將腦袋埋進霍霄的懷裡,“父皇母妃都走了,阿煙真的好怕。”

似是找到值得依靠信賴的人,連月受的委屈在這一刻終得釋放,宋煙埋在霍霄懷裡,小小的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霍霄看著,心也跟著一抽一抽的,堂堂七尺男兒險些落下淚來。

霍霄伸手輕輕拍著她單薄瘦弱的後背,“不怕,有我在,日後不會有人再欺負小……阿煙好不好?”

想到宋煙方纔介意自己叫她小公主,霍霄不太熟練地換了個稱呼。

宋煙悶聲輕嗯一聲後便不再說話,腦袋一歪就趴在他懷裡睡著了,小孩子本就易眠,再說她已經許久未曾好好睡過。

霍霄的手臂收緊了些,見府裡眾人都歇下了冇有動靜,這才抱著一人一貓偷偷前往住所。

屋簷西邊避風亭廊裡,宮燈搖曳生輝,一截印有雲白青枝暗紋的衣角在地上輕掃而過,似有點點銀色暗芒閃爍,淡若月華。

暗芒消逝的瞬間,一道冷冽的清音響起,“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