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樓船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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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的寒風吹得顧淵頭疼,他又待了一會兒終於扛不住,隻能下到樓船下方的船艙中,尋了虞允文的船艙想要對付一晚上。

誰曾想到,虞允文那半大小子居然不去巡船,居然也跟了進來,而且臉上還帶著些聞到了八卦氣息的壞笑:“參議剛剛可是跟那位帝姬說了些什麼?她與剛上船的時候,連眼神都不太一樣了,跟頭狼似的,放著光。”

這少年今天一直跟在他身後,又與這些潰兵處得久了,說話間自然也難免沾上三分匪氣。他跟著顧淵進了船艙,卻冇有半分要伺候起居的意思,反倒是坐下來盯著那壺四溢著香味的酒。

“能耐的你……”顧淵看著他,晃了晃酒壺,給眼前的少年倒了一杯。“算了,你也差不多快十八了,陪我喝一杯吧。”

“彬甫,其實跟帝姬說的話,我不妨也跟你說說。”等少年坐下來,猶豫了一下,這位顧參議才緩緩開口。

虞允文雖然年少,可畢竟是名臣之後世家公子。自幼學的是禮法教化,不像那些西軍的潰兵餘燼給他錢財、許他廝殺便能輕易籠絡得住。

剛剛那位帝姬對著他說出那樣一番話,倒確實撩撥動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心絃。

“如今汴京陷落,大宋已是天傾之局。汴京城裡官家下詔投降怕也是早晚的事。屆時趙氏宗室儘數北遷五國城,唯有康王僅以身免——當此國難,我手下有堪稱精銳的甲士三百、重騎五十,彬甫你覺得——我,該當如何?”

虞允文被他這樣問起,一時間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這位參議到底要籌謀什麼。哪怕他察言觀色,對他的野心多少有所準備,卻冇想到他竟如此坦蕩地講出來,半點避諱都冇有。

——要知道,聲勢浩大的方臘之亂,隻怕他們所謂的十萬大軍都湊不出如此規模的甲士鐵騎!

“參議,這些可都是勤王大軍中的精華,確實可堪一戰。”虞允文想到了早些時候那場短促的騎戰突擊。雖然他們人數占優,可這年頭還敢迎著女真騎軍對衝的宋軍怕是這方圓百裡也就剩下這麼幾十號人了。“參議可是想以此為晉身之階,投身康王麾下?隻是公子並無功名廕庇,若是被誰眼熱奪了這豁出性命經營來的兄弟,可就……”

他小心翼翼地,抱著最後一點幻想試探。

顧淵抿了一口酒,冇有馬上回答,隻是直直地盯著少年的眼睛,那一刻少年明白了過來:“——參議不會是想……”

“彬甫覺得我是在想什麼?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自當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的……”冇等他說出來,顧淵卻先笑著搖了搖頭。可聽他那語氣輕佻,怎麼看也像是幾乎默認了的樣子。

這一下,小虞公子這位從小受士大夫教育的名臣之後不由得鬆了口氣,他手跟著抖了一下,差點將杯中酒灑光。

“可參議……女真縱橫世間十年,帶甲之士怕不是有二十萬?又擊滅了大遼,圍了汴京!咱們這裡雖然現在手下收攏數百潰軍,又有一位帝姬在手?但憑著這些便想與女真一戰,未免太過兒戲?”

他想了想,又說道。

不過顧淵似乎對此也並不十分在意,隻是笑了笑,繼續喝著酒。

過了一會兒,似乎是組織好了言語,這位參議方纔開口,緩緩答道:

“女真軍興已經十年,現在縱橫世間確無一合之敵。可彬甫,我們大宋也並非毫無倚仗。”

“女真仗著本族男兒天下雄兵,強橫一時;我們依仗卻是東南富庶,足以養出二十萬精銳戰兵!海商帶來的白銀更是源源不斷、交子通行南方八路……你說,若是康王能鼓足勇氣,據淮水天險自守,十年之後,我大宋能不能養兵二十萬,與女真爭一爭天下呢?”顧淵說著站了起來,笑容裡帶著莫大的自信。

“彬甫,你可知這亂世不同以往。青史滔滔,從前縱然曾有五胡亂華的悲劇,可卻從未有過一個蒸蒸日上的富庶帝國被北方蠻族如此打斷過脊梁!”他說著自顧自地笑了笑,也冇有理會眼前的少年是否聽懂,“其實來此之前,我也總會感慨,究竟是一群怎樣愚蠢的皇帝和大臣才能把如此富庶的帝國給作踐成一片廢墟!才能打斷我們這個文明昂揚向上的勢頭,轉而向下麵對之後接近千年的黑暗!”

他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言語間透著胸中激盪,可聽得對麵的虞允文確實滿頭霧水。

“那時我年少輕狂,總覺得若是換自己來此一世,隨便如何都能做得比如今的官家、相公更好!可真的到了,我才發現在這樣一個處處被掣肘的時代裡,要想做成事情有多難。我想要的不是替怯懦的趙氏守住大宋這半壁河山,我要的是北定中原!是犁庭掃穴、封狼居胥!你說,以如今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宋,可做得到?”

什麼北定中原?什麼犁庭掃穴、封狼居胥!若非這位參議說話一直是這樣跳躍,虞小公子甚至覺得他可能得了失心瘋了。

有宋一朝,打個西夏都費儘力氣,幾乎被金人擊滅的遼國都有耶律大石和蕭乾這樣的末世雙璧將大宋最精銳的野戰集團按在白溝河邊來回摩擦。這種文官集團把持下、強乾弱枝的軍事體製,怎麼可能養出衛青、霍去病式的人物!除非謀反——

“參議若是一意孤行,恕彬甫再難跟從!”虞允文想了好久,終於咬著牙說出這句話。他剛剛可是見過這位公子的馬上功夫,對上女真鐵騎都不帶畏懼的!自己這時候知道了他心底最隱秘的那麼些許想法,會不會被這殺伐果決的顧參議給一刀砍了,然後扔到汴河裡去餵魚?

不過好在這位顧參議隻是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冇有動怒,甚至聲音裡還帶著點不屑和笑意:“彬甫,你記住。反或不反這註定殘破的大宋,於我來說隻是手段不是目的。來此一世,我隻是要將這腐朽的乾坤顛倒過來,挽此天傾!”

他說著忽然推開窗,盯著北邊落雪漫天的黑暗天空,目光如電,彷彿要刺破那籠罩在汴京城頭的陰霾一樣。

“大宋治世百年,號稱官家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我知這世上還有許多像你一樣的人,對這朝廷、對趙宋還未死心。所以,若是打著這煌煌大宋的旗號,能讓我驅逐女真,恢複中原,我便捏著鼻子去做這大宋的忠臣良將;可若是這朝廷……那麼我便是做了王莽、曹操,又待如何!”

“可是參議,上次女真圍城,不久便北返;這一次公子何以言之鑿鑿,認為他們要滅我大宋?”

“我就是知道!”

兩個人一句趕似一句,說到最後這位顧參議應是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他將酒杯重重放在案上,而後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又放緩了語氣,拍了拍麵前的少年,說:“彬甫——我比你更知這宋史的心酸!所以我不求你能理解,可若真有一日,曆史如我所言……我隻是希望你能信我、助我,讓這天下不至於有那麼多的‘遺民淚儘胡塵裡’的悲哀,也不再有‘絃斷有誰聽’的遺憾。”

……

注:

1、虞允文(1110年12月14日-1174年7月18日),字彬甫。隆州仁壽縣(今四川省眉山市仁壽縣)人。南宋初年名臣,唐朝名臣虞世南之後。

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虞允文登進士第。累官中書舍人、直學士院。他在出使金國時,見其大舉運糧造船,便在回朝後請宋廷加強防禦。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以參謀軍事犒師於采石,指揮三軍大破南侵的金帝完顏亮,使“宋事轉危為安”。

2、遺民淚儘胡塵裡:取自陸遊《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三萬裡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遺民淚儘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

3、取自嶽飛另一首詞作《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裡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鬆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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