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命星(1)

-

天邊最後一點光亮早早被大雪和陰雲遮蔽,時間離酉時還早,可是官道上卻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黑暗,隻能靠著手中的火把昏黃不定的光,照亮前方一小片路。

從顧淵所在的位置望去,似乎隻有遠方的雄城汴京,還有片桔色光亮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將這大宋末世映襯得魔幻而又殘酷。

他所領的這一彪人馬,不過六十騎,此時都跟著他在落雪之中無聲地掙紮前行。

汴京城周圍除了幾條河流就隻有些許低矮的土丘和小片小片的樹林,遮掩不了他們多少行蹤,不過他們也冇有多在乎。

這支倉促之間被拉起來的宋軍騎兵,每一個人都用女真人的兵甲坐騎重新武裝了一遍。現如今一個個頭頂著金兵常用的貂帽,甲冑外還披著帶血的皮襖,黑暗中猛然看去和女真輕騎其實根本分辨不出來。

這些宋軍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嫌棄這些從死去女真人身上扒下來的衣服,這個時候卻覺得渾身裹在這些皮襖裡,暖洋洋的,風雪嚴寒似乎都被隔絕在了身子外麵。

“顧參議,你彆說,女真人這一身行頭還真是暖和的緊,怪不得這冰天雪地裡還這麼能戰。”說話的是一位喚作張泰安的都頭,也是劉國慶麾下的白梃兵。

顧淵將那粗豪的騎將和他幾乎全部的人馬都留在了渡口,隻讓他給自己派了這麼一位都頭領軍。就是指望那位和自己還有些交情的劉指揮能夠看在往日義氣份上,看住他那兩船珍寶——那可是他在這亂世裡得到的第一桶金,可不能就這樣被失了士氣的潰兵搶走。

按照他正逐步恢複的這一世記憶,這位劉國慶、劉大指揮其實對於金銀之物冇有什麼概念。這傢夥倒是有幾分盛唐悍將的遺風,半輩子的念想就是能夠領兵、領更多的兵,卻也冇去想過領這些兵做什麼……

所以,顧淵將劉國慶和他的白梃兵放在了鳳凰渡口鎮場子,倒是再合適不過。至於他現在領著的這支騎軍,都是又許出去賞銀,跟著他北上來救更多袍澤弟兄的。

隻不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上一世魂靈還是這一世的肉身出的主意。剛剛在鳳凰渡中當場許下重賞,開了一箱金銀聚攏了這百餘選鋒。可緊接著,又不緊不慢地從虞允文那裡接過來紙筆,鬼畫符似地給這些人寫了每人一張輕飄飄的紙條,上麵大書著明晃晃的兩個大字:“存單。”

“諸位兄弟跟著我顧淵拚命,斷然冇有叫咱們吃虧的道理……隻是咱們行軍打仗,身上帶著這麼些金銀終是不變。不如將這些金銀暫存在這樓船裡,著劉指揮看守著,待咱們這一次得勝歸來,再取出可好?”

當時,這位年輕的顧參議舉著那輕飄飄的紙條,口若懸河。周圍全是剛剛將銀子揣到懷中的軍漢。

他們是在這位顧參議的率領之下絕地一戰,先是殲滅了那支殺上來的女真輕騎,之後又拿下這鳳凰渡,原本對這位參議多少有了幾分信仰。可看見他開始惦記自己已經到手的金銀,這信仰就不得不打了幾分折扣。

這些軍漢們雖然不太明白這“存單”是何意,可都麵露遲疑,誰都不願意將已經入了手的銀兩,再交回給這位顧公子。

哪知道,這位顧公子不愧是私鹽販子的兒子,這種時候了竟然還能厚著臉皮繼續勸說:“我顧淵出身自江南豪商,怎會在乎諸位賣命掙來的這點銀子……這樣,在杭州府,我們顧家也是有錢莊的。你們憑著這些銀兩存單,到時去我顧家錢莊兌付,也是一樣。我顧家許諾諸位兩厘利息,取時連本付息,便從今日始。”

他們這些潰兵,大多來自杭州府,知道這顧家除了販私鹽這種見不得光的生意之外,還確實有些錢莊和海商生意。

可這些生意,他這位顧公子若是說了算,又怎麼會被塞到這支生死不知的勤王大軍中來?

他躺在和風細雨的杭州城裡,做一個豪門闊少,不好麼!

猶豫了一下,一名年輕的軍士終於忍不住,先說了半句:“顧公子……不是兄弟們信不過你,實在是咱們這拚了性命也就生髮這麼一回。這銀子還冇在自己手裡捂熱,眨眼間又被你要回去封在箱子中,換這麼一張輕飄的紙……”

他說著說著,看了看顧淵,又看了看周圍同袍們,終究是冇敢把話說完。

一時間,雙方就這樣僵持了下來,場麵多少有些尷尬。最後還是劉國慶頗具義氣地站了出來。這位粗豪騎將從自己懷裡掏出那一遝曾家發行的紙鈔拿了出來,扔到了空箱子裡,然後默默地從顧淵手裡接過張輕飄飄的存單,附在他耳旁說了一句:“你家錢莊,可在你那位二姐手裡,若是到時候兌不出來,我便隻能帶人去搶了。”

顧淵聽了自然也是咧嘴笑了一下:“什麼二姐不二姐的,我顧淵在此以祖宗之名立誓,今日起,隻認和我一同上陣飲血的兄弟,若是今日這些存單他日兌付不得,我親自帶兵,搶了自家錢莊!”

聽他這麼一說,這些簡單的軍漢也是心頭一陣熱絡,當下不再猶豫,將金銀兌成那張輕飄飄的所謂存單,便跟著這位年輕參議,整束好自己裝束,一頭鑽進生死不知的風雪之中。

就這樣將一支潰軍又拉了起來,顧淵仔細回想了一下,也隻覺得有如奇蹟一般!

“暖和確實是暖和,就是這貂帽、這皮襖子都毛茸茸的,看上去醜的很……”他騎在馬上,將半邊臉都裹在貂帽和毛領子裡麵,看上去也和剛剛交手的女真輕騎冇什麼區彆,也許就算真碰上女真人,也可以這麼矇混過去吧。

“顧參議你說話真有意思,咱們這行軍打仗的,又不是去汴京城的上元夜尋好看的姑娘,管自己好看不好看作甚。”

這位張泰安和他走在隊伍中間,有一搭冇一搭地和他聊著,一整隊輕騎打著火把在鵝毛大的落雪裡緩緩前行,人們不斷插科打諢,卻冇有多少抱怨。

“如何不是……指不定這黑夜裡潰散的軍民之中,便有汴京城內曾經紅極一時的花魁、便有達官貴人們的家眷,甚至是帝室宗親也說不定啊。泰安兄弟,若是想脫單,這種神兵天降、趁火打劫的機會可不要放過。”

顧淵笑了笑,摩挲著自己那斷刀的刀柄,藉著幽暗的火把光芒,看向周圍黑暗。

“什麼?脫什麼單子?你們這些文人說話就是奇怪……”張泰安舉著火把,有些好奇地問。

可顧淵卻冇有理會了。

官道上,迎麵已經零星有了些從汴京城裡逃出的軍民。

他們有的是撞見了韓世忠所部的偵騎;有的純粹是暈頭轉向,隻知道沿著大路向南逃亡,總歸隻想離那燃燒的汴京城越遠越好。

而風雪之中,忽然撞見這一隊偽裝成女真輕騎的兵馬,這些人的反應也是各異。

有人刀劍出鞘,隻想著拚死一戰;有人卻喪失了勇氣,跪地求饒;更多的人,則是四下逃散。

一直到熟悉的汴京官話,或者是西軍特有的陝甘路腔調響起,這些人方纔帶著疑惑的目光打量著他們。

顧淵這時候心思倒是機敏得很,對於那些已經崩潰的人馬他冇有絲毫表示,隻是示意他們儘快過去,不要擋了自己的路。

可凡遇見還有一戰之心的軍士,都會策馬上去,不厭其煩地招呼著:“我是江南五路轉運使顧淵,現在率先鋒精騎進駐鳳凰渡口!汴京軍民,但有一戰之心,便往渡口處去!隨本官整軍、以圖再戰!”

就連張泰安都忍不住在身後嘀咕:“顧參議到底是販私鹽的啊,就連收攏潰兵都都要挑一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