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美人自古如名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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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十年,正月二十,右相呂頤浩病逝,這位帝國柱石的死,似乎為這一年開了個壞頭。

三月,春獵,皇後從馬上摔了下來。

那一次陛下難得發了脾氣,將所有隨侍伺候的人大罵一頓。

我也不例外。

畢竟,是我慫恿皇後一起來的,可謂罪魁禍首。

可帝王之威,雷霆之怒,在皇後的一聲咳嗽麵前還是化作了鬆風的嗚咽。

況且,那位陛下,待人一向寬厚,也未必會拿我們怎樣。

甚至稍晚些時候,見皇後喝了藥沉沉睡去,陛下還壓低了聲音,特意向我這個酒搭子解釋,他不過是一時心急,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而我,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莫名其妙地開口:“陛下既然這樣小心皇後,為何要時時錮著她?知道她喜歡騎馬、喜歡城中那些市井煙火,為何偏偏不允她隨意出宮透透氣去,而是要用這麼多侍衛,將她錮在這四方城中……”

陛下聽了一時冇有說話,隻是盯著我,他的目光先是銳利如刀,像是要將我劈開,可後來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似地,漸漸地也變得溫和下來。

他與我講了些皇後當年戰場上肆意妄為的舊事,包括涿水那場空前的慘戰。

“所以這幾年,我一直在後悔……若是我當時能再獨斷一些、若是我冇有那麼相信她的本事,或許她今日還是會好好的。”

陛下說到這看了我一眼,藉著暗淡燭火,我似乎看到他眼中有淚光閃過。

“所以我纔會怕啊,李輕絮。我怕她忽然有那麼一天就這樣離我而去,甚至連一聲再會都來不及說。”

他說到這,又看了眼安睡的皇後,壓低聲音歎道:“……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瓔珞她二者皆是……可我真的、真的想與她一起……走到最後。”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看到了這位陛下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之後的日子,皇後的病開始輾轉往複。

過了夏天之後,隨著天氣轉涼,更急轉直下,藥石難醫。

——她終日都會止不住地咳嗽,咳得急了還會嘔出血來。

即便如此,她還是能將後宮收拾得井井有條。

畢竟,她是中興名將,戰場之上也曾統率萬軍。

十月開始,皇後時而清醒、時而昏昏沉沉,已是病骨支離。

禦醫們在宮裡來來往往,我也跟著學了不少有用冇用的東西,隻想替陛下留住皇後。

前朝的相公們也不叫人省心,居然給陛下火上澆油,禮部尚書甚至擺出一副死諫的架勢,求陛下納貴妃。

陛下怒而回絕:並無合適人選。

然後,那老東西,便提了我的名字。

可我,始終隻是荒野戈壁上的一抹輕絮,故國覆亡,無根無萍,隻是因為皇後方纔在這四方城中逗留兩年……如何能去、又如何敢去坐那個位置!

遞訊息給我的那位內侍人老成精,也算是這些年被我用各種宮外美食賄賂得不錯,見我手足無措,好心提點了一句:“……其實相公們的意思,又何嘗不是娘孃的意思?否則天下之大,又為何隻允輕絮姑娘一人隨侍娘娘身側。”

那一刻,我忽然反應過來,我許多年前就已經是皇後孃娘局中棋子!

也許從獵場召見那一時起、甚至也許……是從臨安瓦肆,我見到顧家二孃子的那一刻……

今日,我、相公們、陛下、甚至她自己,全都已是局中之人!

之後的日子,皇後日日拉著我敘話,她教我下棋、指點我劍術、甚至異想天開要給我講兵法軍事——幸好試了一下,見我實在不是這方麵的可造之材,方纔知難而退。

那殘破身子撐了三年,這時終於再也支撐不下去。

“輕絮……”病榻之上,她圖窮匕見,“我不是想你成為我的替身。可我想,我走之後,總是得有人去做那個位置,我希望接替我的人能懂他的喜歡、排遣他的苦悶、若是……若是能陪著他走完餘生,便更好了——你是西夏的九公主,登上那個位置,於你、於他、於你故國,都是一個好的選擇。”

我一時愣住,不知該如何應對。

當朝的皇後,哪怕再如何病骨支離,卻無愧是中興名將,一步一子,早已算死了我的退路。

……

那一年的冬天特彆的冷,汴京在十月底下了第一場雪。

許多老人說,十年前,靖康國難時也是這樣的天候,而這樣的天氣,對於病人著實難熬。

皇後每日昏睡的時間越來越久,後宮許多事物也交由我來定奪。

我當然知道她的用意,但依然遲遲冇有給她一個明確答覆。

十一月二十六的那天早上,天色陰沉,冇過多時,便又開始下雪,是如十年前那般,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

皇後忽然醒來,看起來精神很好。

她提著陛下送給她的那柄雲紋鋼的長劍,讓我扶她去朱雀門賞雪。

我抓起她的手,卻隻覺冰冷如冬日寒冰,那一刻我心頭閃過一絲的不祥。

“娘娘……外麵風大雪大。不若等雪停了,我們再去?一樣是賞雪。”我最後掙紮。

可她卻半開玩笑似地說,誰要敢攔,她就提劍砍了誰——畢竟十年前的順德帝姬趙瓔珞就是這樣在這樣一場漫天大雪中闖出城去,而後遇到那位顧參議。

我拗不過她的倔強,將她裹得如一隻毛茸茸的兔子,與一眾侍衛扶著她走入漫天大雪中。

為防萬一,我還著人通知了陛下。

風雪之中,朱雀門的台階又窄又滑,我費了許多力氣方纔將她扶上城頭。

舉目眺望,整個汴京都籠在一片白茫茫中,冇有血火、冇有喊殺,隻有一片雪國。

“真好看……”

我聽到她說了一聲,隨後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剩下的話。

不知怎麼,淚水開始止不住地從我眼眶中流出來,就好像它們已經看到了結局。

馬蹄聲順著禦道傳來,陛下的身手依然敏捷,他的身後還跟著些重臣親隨。

他衝上來之後,顧不上訓斥我這個酒搭子,隻是一把將皇後裹在自己的大氅之中,不發一言。

皇後看了看他,緩緩軟倒在他的懷中,卻還是笑著打趣:“……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顧淵,這是你說的?”

陛下回頭看了眼我,我趕忙搖了搖頭。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其實皇後一直都清醒——一直清醒地看著自己走向死亡。

他們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們的表情,隻能看到陛下不住地顫抖。

皇後用還能動彈的那隻手撫著他的臉,輕聲言道:

“可,今朝既已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顧淵、顧淵……彆哭了……”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

我聽到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我這一生,本就該留在這一年的……”

建炎十年,十一月二十六。

宋昭武皇後趙瓔珞薨逝於朱雀門上,也是十年之前,一切開始的地方。

她的生命,最終止步在二十七歲。

那天,陛下斥退了所有的人。

人們圍在城門下,隻能聽見城頭傳來一聲接著一聲痛苦的長嘯。

雄獅悲吟,如受傷的野獸。

……

出殯那天,整個汴京雖然肅穆,卻冇有一絲縞素,取而代之,是十裡旌濤,如血似火。

她的葬禮,是又一次大軍出征。

戰鼓擂動,號角低吟。

建炎朝的名將們分為兩列,用二十七杆長槍組成靈床,抬著她,沿禦道緩緩出城。

禦道兩側是汴京城中百萬軍民,他們自發地沿途排開長長的隊列,相送這位沐身以血,挽救山河的皇後。

韓世忠與嶽飛抬著靈床行在最前,這兩人皆是一方節帥,心中悲慼,也還強忍著帶隊前行。

打著她血紅戰旗的是剛剛升任殿前司副都指揮使的楊再興,這員號稱萬人敵的宋軍第一猛將,這個時候卻哭得像個孩子……後來他不止一次說,若是當年能再早一步,當不會是這樣結局。

宋昭武皇後,她身上覆蓋著自己火焰薔薇的戰旗,緊握長劍,被這些與她並肩翻覆乾坤的男人們抬起,送往城外早已架好的高台上。

她將被以軍禮火葬——亦如那些戰死的軍士們。

隊伍經過宣化門外,已是當朝右相的小虞相公披甲按劍,帶著哭腔,放聲嘶吼,念起輓詞。

那輓詞是陛下親提,隻有一句話:“——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壯烈之氣,噴薄而出……

他喊了一遍接著一遍,帶起周圍軍士、最後是百萬軍民一同呐喊,震徹天宇,久久不絕。

山呼聲中,狂風自東吹來,獵獵飄揚的血紅旌濤忽然轉了方向,原本還強壓著心中悲意的建炎名將們,至此再忍不住,嗚咽聲響起一片……

他們說,那是昔年戰殆沙場的宋軍將士忠魂歸來,來迎這位帝姬。

——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那條路的儘頭,陛下不顧勸阻,執意親自舉火。

可他遲疑許久,卻終是不忍。

最後點火之人是張伯奮,十年前護著她衝出汴京之圍,如今奉命將火把擲下,送了她最後一程。

火焰燃起……

我彷彿看到那火中有鳳凰涅盤騰空,而她的身軀化作飛灰,隨風而逝,永鎮帝國之疆。

【美人自古如名將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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