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天頃(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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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巡檢!城門太窄,咱們連著戰了這麼多陣,疲兵衝不開那些女真人的陣勢!”

同一時刻,周桐在亂軍之中也尋到了範瓊。

這位禁軍老教頭雖然年紀大了,可偏偏腦子清明的很。他冇有上前廝殺,而是眯著眼看了看周遭,就已經知道了問題所在。

周圍的宋軍甲士被四麵而來的金兵層層壓迫到新宋門下,再往後退,他們這些人便無半點迴旋空間。

範瓊所部原本不過三千甲士,路上彙集了不少潰軍,勉強聚了四千人馬。可如今拚殺了這些時候,已經死傷枕籍,最多還有兩千多人被壓製猥集在這城門之下,再等幾刻,待金兵大隊壓上來,怕是有一百種手段能將他們弄死。

“那該如何!那該如何!”範瓊這時候也已經豁出性命,他的披膊隻剩下半張,肩膀上也捱了一刀,火光中傷口處還露出森森然的骨頭,看著人隻覺得頭皮發麻。

他現在多少有些後悔,自己被那位小帝姬的話語撩撥動了心底那點野心,想要在這天頃之時去賭一把,看看是否能龍入滄海,給自己搏出一方天地。卻冇想到他和他的部眾們偏偏就差了這麼一口氣,讓他連這四方城都衝不出去!

但他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已經退不下去——誰都不可能退下去了!

範瓊血紅著眼,看了看周圍。自己這方攻勢已竭,女真人正由守轉攻。他一把撥開擋在自己身前的甲士,跟著揮動自己唯一能動的那條胳膊,銅錘狠狠砸在一名突得太前的女真戰兵身上,讓那甲士當即骨斷筋折,慘叫著倒了下去。

可女真人的戰陣密集,哪怕中間這邊被他們剛剛攻勢深深打凹陷進去,兩側甲士卻還是拚了命地向中間湧過來。當麵有一名甲士倒下,就會有一名甲士又填進來,時間長了反而讓他們覺著麵前的金兵彷彿無窮無儘,堅韌得讓人絕望!

“若是衝不開他們,咱們就全軍死在這罷!”範瓊惡狠狠地喘了口氣,吐出口血沫。

可週桐卻忽然湊上來,也不管他們之間軍職天差地彆,抓著他的腰帶,將他一把扯過來。

“堂堂四壁巡檢、汴京城防重將,還冇拚到最後一人一劍,如何輕易在這裡言死!”這禁軍老教頭手上力氣大得驚人,就連範瓊這樣的悍將在他手上一時都為其氣勢所奪,動彈不得。

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也不願再浪費時間,而是指著隊尾吼了過去:“叫你的人讓開條路!讓張少將軍的騎軍來衝!他完顏宗弼的親衛便是再精銳,騎軍憑著馬力,咱們也能生生地擠過去!”

範瓊跟著他手指方向回望,隻看見隊尾火光中,人馬身影在不斷閃動,為數不多的宋軍甲騎,依然在向女真人的追兵發起小股反衝鋒。

範瓊也是個殺伐決斷的人物,這時候哪裡還有心思計較那麼多?當即便掙開周桐的掌握,呲著牙點頭:“——好!便依了你!”

他說著從鋒線上稍稍往後退下來,轉身就拽過一個認識的都頭,惡狠狠地下令:“直娘賊,讓這些賊廝鳥們都讓開,給張少將軍傳令,讓他衝門!咱們這幾千兄弟、還有帝姬的性命都在他手上!是生是死,全指著他了!”

“是!”

那名都頭的刀也已經斷了,現在是揮著一柄斷刀在招呼周圍甲士進攻。聽到自家將軍命令,也是嘶啞著應了一聲,轉身就開始指揮著這些擠做一團的甲士使儘氣力向兩側衝殺,要他們為後隊的騎軍讓開一條狹窄的衝擊通路。

新宋門下的混戰此時已經到了最**。

宋軍殘軍早就已經是垂死掙紮,幾乎就是當著金兵的麵做的這一切調度。

範瓊和周桐距離完顏宗弼不過就隔了兩排甲士,而這女真宗室戰將可是懂得漢話的!

“這種地方,還想靠那零散騎兵衝過來?”完顏宗弼看著他們的樣子,也冇有再上前親自搏殺的興致。若是在這座恢弘城市的其他戰場之上,他怕是輕鬆便能調度來近萬大軍,四下圍剿,當即就能把這些難纏的宋軍給剿滅乾淨。

可偏偏在這新宋門下,幾千甲士擠做一團,宋軍本就是清一色的精銳重甲步軍,被壓縮在一個麵積狹小的地方,長槍巨斧如林,即便是金軍急切之間也攻不進去。就算他已經調來了優勢兵力,可也隻能眼睜睜地在外圍看著,對於這些宋軍陣勢內線調度,他現在根本拿不出半點辦法!

完顏宗弼見狀向身旁一名揹著長大步弓的親衛使了個眼色,那親衛歪著腦袋想了想,索性叫兩名矮壯甲士將自己舉起來。他從周圍鐵色的人浪之中,探出半個身子,接著從容地張弓搭箭!

“張少將軍——騎軍破門!騎軍破……”那名都頭還在亂軍之中拚命揮手,連軍令都冇來得及說出第二遍就捂著喉嚨頹然倒下,滿眼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可綴在隊伍最後的張伯奮還是聽到了。

他兜著戰馬,在已經不大的空間裡迴旋一圈,看了看身後被他們衝散、一時半會不敢貼上來的金兵,又看了看城牆之下已經收縮成團的金軍陣勢,如何不知道那剛剛被冷箭射殺的軍士究竟是怎樣的意思。

新宋門近在咫尺,他們這支騎軍隻要能夠踩翻麵前那道金兵陣列,便能夠從這天傾之局中逃得性命。

可他們這些騎軍騎在馬上,視線輕易越過那些甲士,藉著四處燃起的火光也看得分明——那些女真戰兵個個皆披重甲,陣列而戰,一雙雙眼也泛著凶光,冇有絲毫懼意。

這樣的密集陣型,天然就是他們這些騎兵的大敵,即使是野地裡衝擊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謹慎,更何況這還是在狹窄的城池街巷之中!

“少將軍!兄弟們來得匆忙,戰馬都冇來得及披掛,咱們這些都是老帥從鄧州帶來的子弟!戰到這個份上已經對得起這大宋,對得起他們這些東京禁軍了!對得起範巡檢了!如今天下將傾——給鄧州軍留點骨血吧!”

身側也有騎士聽見了前方傳令,自然而然地上來勸這位暫時領軍的少將軍。

他們是領了張叔夜的令,跟隨少將軍衛護帝姬的,原本也用不著舍自己一命去換友軍一條生路。範瓊一個汴京城的四壁守禦還命令不到他們頭上。而他們這些騎軍自有一番傲氣,也不願意用自己血肉為範瓊所部的重步兵開路。

更更何況,就算出了這汴京城,城外雪原之上,那些負著重甲的步軍又怎麼可能逃得過女真精騎的追殺!

就在這時,身旁也有步軍甲士在朝他們招手呐喊:“上啊!你們這些騎軍還等什麼!我們弟兄拚死也給你們頂住這條路!”

張伯奮聽了又看向兩翼,果然就看見這些宋軍甲士哪怕已經戰至油儘燈枯,卻還是在拚了命地向兩翼擠過去,為他們空出一條大約三丈寬的衝擊通路。

而在那條通路的儘頭,一席火紅衣甲天家帝姬,就在陣中,手中隻剩下一杆斷槍,卻還在同那些凶悍的女真甲士戰作一團!

“若是天地已經傾頹,便是留下再多骨血,又有何用!”

張伯奮看到這裡,用刀背狠狠抽在那名前來勸說的騎士頭上,厚重的兜鍪擋住了這一擊,卻一時鎮住了整隊人馬,讓這些驕橫的騎軍冇人敢再上來勸說。

這英武的青年也不再理會身後那些虎視眈眈的女真追兵,而是執起馬槊,拚儘氣力大聲下令:“——全軍迴轉!隨我——破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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