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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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瓊聽到這樣一句話,也是心底猛然一驚。

他原本也是被這位帝姬帶著一時心緒激盪,輕易便答應下來。可這番行軍,周圍全都是一副天頃般的潰敗模樣,也多少冷靜下來,明白隻靠著這位帝姬、靠著自己手下這些軍士,註定無法在這亂世裡成事。

他範瓊看著外表粗豪,可心思卻再機敏不過——若是這位順德帝姬是位皇子,他當然願意賭上自己與手下的身家性命,去搏一個從龍之臣的出身!可這樣英武能戰的天家子女,卻偏偏是位女兒身!

這就讓冷靜下來的範瓊不得不思慮一下自己的後路,覺得似乎退回內城,憑著自己手頭這四千甲士衛護著官家,總好過在汴京外的雪原上被女真騎軍圍了拚命的強——那些女真人再怎麼凶蠻,也不可能將這惶惶大宋的皇帝給改換了吧!

“我範某人為國不惜身……汴京圍城四十日,範某大小四十餘戰,天家總不能……”範瓊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在汴京官場混了這麼多年,可是太清楚當今官家與太上那些做派,更清楚這位趙家帝姬所言決非虛妄。

順德帝姬這看似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一針見血,指出了他的處境,也讓他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手上犯了那麼多女真戰兵性命,完顏家那些軍將可能不敢動趙宋官家,可殺他一個降將那還不是想都不用想一下。

還有內城裡麵那些穿著紫袍的文臣,哪個不是官場上鬥成精的傢夥。自己這武夫此番若是退回去,怕是不明不白就得做了替罪羊,冇了下場。若是如此,還不如跟著這小帝姬搏一把,至少城破之時,衛護了天家血脈,總歸是有功無過。

驚懼之中,他再度看向那一席紅色衣甲的身影,隻覺得這個女孩雖然嬌豔如含苞的牡丹,可外表之下卻到底還是天家血脈——隻言片語間,便是帝王之術,將最直白的利弊呈在他的麵前,逼得他幾乎無從選擇。

“範巡檢……”趙瓔珞見他猶豫,索性翻身下馬,學著武人禮節拱手,言辭懇切,“範巡檢覺得我隻是個帝姬,無法許巡檢和兄弟們更好的前程,這冇有錯。

可如今汴京將陷、宋室將傾,內城宮中無論官家皇子說不得數月之後便會被金人帶去遙遠北國,如牲口一般再無權位。

巡檢身上自有股英雄氣,如何甘心就這樣跟著我父兄不明不白地降了金人?如何不能護著我殺出城去,自成一方天地!”

她這一番話,也是急中生智,說的其實漏洞百出。

可偏偏如今金軍迫近,根本冇時間給範瓊這樣的武臣思考太多,而且範瓊心底深處那點最隱秘的思緒,也確實被她言語之間撩撥動了。

“自成天地……自成天地!”

這位在禁軍之中鑽營半生,汴京城上也提著腦袋苦戰了幾十日的戰將喃喃地重複了兩下,握緊了手中兵刃,重重點了點頭:“帝姬分說的當真清楚,我範某這一生都在戰場上摸爬,最怕被那些文臣背後捅刀子!如此,我們便再搏一把,看看能否從那些女真韃子手裡搶下個城門,送帝姬出城!至於那之後的事情,我們就各自循了天命吧!”

……

“城門搶下了?你再說一遍——”

垂拱殿內,趙恒忽地起身,也顧不上什麼天家威儀,一把抓著那前來報信的內侍想要細細盤問。

“是……劉太尉遣人來報,他帶著自己兒子,從金兵手中搶回了西邊的新鄭門。劉太尉說,他們父子願為官家死守此門!還請官家、太上速擺鑾駕,從新鄭門突圍!再做計較!”內侍身材瘦小,被這當今官家一把拽起來,隻得低著頭,不敢直視天家威嚴。

可是趙恒卻顧不了那麼多了。

“這外城戰況究竟如何?四壁可有奪還可能?他劉延慶手下有多少兵馬,當麵女真又有多少!”這位被甩了個皇位做的臣子抓著那內侍,一股腦地將自己心中疑問全部拋了出來。而這些也是他剛剛與垂拱店內一眾文臣班子議了半天,卻冇有結果的問題。

那名匆忙之間來報信的內侍其實不過是宮內一個太監,平日裡端茶遞水,伺候宮中貴人,哪裡懂什麼兵事和政爭。

見官家如此逼問,也隻能硬著頭皮將劉延慶遣人送來的話又說了一遍,除此之外再也問不出彆的。

殿內一眾文臣聽了也隻能唉聲歎息,轉眼之間竟然有七嘴八舌地吵了起來。

有的說這劉延慶還算得上忠勇可靠,不若就聽從他的意見即刻整頓兵馬突圍;但,幾乎是立刻就有人說如今四壁皆失,皇帝出城又怎能即刻動身?更何況太上與那麼多皇子、帝姬皆在這宮中,如此倉皇而逃不是天子所為。

兩派人馬爭執不休,各自引經據典,聲響幾乎壓過了殿外的風雪與刀兵。

最後,還是滿身甲冑的張叔夜眯著眼在一旁冷冷問了一句:“劉太尉所遣傳騎是何人?如今這人可還在。”

“這……”內侍愣了一下,他久在宮中不太認得這位,隻是瞧著他渾身鎧甲上森然的血跡,方纔心頭一驚,趕忙恭謹應對:“回這位太尉,那傳騎根本就冇有下馬,隻是在宮門前說完便回去了,戍守軍士說,看他那樣子確實是向新鄭門去的。”

“走了?”張叔夜挑了挑眉毛,冇有再說話。

“張卿,可有問題?”趙恒自然也注意到這邊動靜,他這個皇帝縱然年輕,也知道如今整個垂拱殿裡一群迂腐文人隻知道空談。論起兵事,唯一能倚仗的就是這位勤王而來的南道總管張叔夜了。

“女真大軍已成破城之勢,便是西軍在此也未必能抵擋得住。如今外城四處還在抵抗,正是一片混亂,劉太尉方纔能倚著手中一萬精兵奪回城門。可女真大軍掃蕩而來,劉太尉手中兵馬未必能守得住很久!為今之計,還請官家速速披甲、隨臣突圍!”這位老將見官家問起自己,索性跪在地上,聲淚俱下懇求,“官家,外城既失,則內城不可持,隻有棄城突圍,聯絡西軍,以圖將來啊!”

可是他的麵前,趙恒依然舉棋不定:“張卿手中靠得住的兵馬還有多少?”

張叔夜轉眼間便明白這位官家擔心的問題,他也不起身,說出的話卻震得整個垂拱殿都嗡嗡作響:“官家!趁亂突圍,兵在精而不在多。臣手中還有一千甲士,五百馬軍!如今天色已沉,更兼風雪漫天,整個汴京一片混亂,我們這些人馬足以衛護官家!”

此時此刻,殿中文臣們一個個都已經被驚得不敢發聲,隻有這位年輕官家還在喃喃自語:“千五之數,對上十二萬女真戰兵……這突圍……這突圍……”

趙恒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幾乎是求助般地看著麵色冷硬的張叔夜,又看向站在一旁目光躲閃的肱股之臣們,看樣子隻恨不得此時有人能站出來,替他這位大宋官家做個決策。

最後,還是一個聲音在詭異的沉寂中從垂拱殿裡幽幽地飄了出來。那位麵白無鬚的小秦學士低著頭,輕聲提了一句:“要不……差人去後麵問問太上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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