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東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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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整以暇地休整了一整個冬天之後,時間終於來到了建炎六年五月初八,大宋攝政的王命,藉著二次汴京會戰之時發揮過巨大作用的搖臂係統,一日間傳向河東、河北兩處宋軍的戰略集結地:

永靜軍城下,韓世忠帥帳中早已是一片將星閃耀!

那些靖康以來,在京東路、在兩淮、在汴京城下血戰經年廝殺出來的戰將們,今日被他聚集在此,雖然他什麼都還冇說,可這群人眼見著搖臂、傳騎忙活了好久,大約也猜得出,這是要有大動了!

韓世忠扶著案,躬起身來,邪邪地笑了一下。

而後,這位已經封侯了的將痞拎起半碗殘酒,猛地灌了下去,卻再懶得裝什麼帝朝侯爵的重臣風範!

他舉起酒碗,一飲而儘,複又將碗狠狠砸在案上,朝著自己麵前解元、王勝、劉寶等一眾親信軍將暢快地吼了一聲:“爽利!”

說罷,他又看了一眼被他喚來的幾人,將軍令甩到為首的解元手中,那上麵隻有兩個字,卻是虎穴大營早已定好的暗語:“東風!”

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皆是猛地抬頭,看向麵前這位混不吝的侯爺。

韓世忠卻繼續忍不住地發笑:“——瞧瞧、瞧瞧!不僅是樞相府和殿前司,還有李綱、趙鼎,文武百官,皆附在後麵聯署此令!

上麵還用了趙官家的大印——靖康以來,六年苦戰,咱們大宋打仗,何曾有過如此上下一心?也從冇有如今日這般爽利過!”

“咱們這是……要北伐了?”解元看著暗語,也是一臉的難以置信,“那些相公、禦史,居然什麼勸諫都冇有?就這麼放著咱們與嶽帥,兩路帶上廂軍、民夫三四十萬人馬,一路平推到燕雲去?”

韓世忠正在興頭上,聽了他這老兄弟這成持重的話,卻頗有些氣不打一處來的意思,當即拍著桌子笑罵著說:“勸諫什麼?勸諫誰?我告訴你們,這一次,誰要是敢扯老子後退,礙著俺潑韓五拿下燕京城去奪那封王的功業……便是佛祖來了也救不了他!我說的!”

說罷,他霍然起身,向著周圍諸將大聲令道:“——給張榮發信,請水師入黃河牽扯女真注意。咱們大軍,儘速渡河,五日之內,老子要兵攻河間府!”

……

河北西路

井陘要隘

大隊輕騎揚起漫天黃塵,身後不遠處,是被世人稱為太行八陘之五的井陘。

如今,這處要隘根本冇有做出多少有效抵抗,便被放棄,如今其上,烈烈飄揚的已是宋軍赤紅的戰旗。大隊宋軍騎軍、甲士、輜重正越過此等險要、向東開進。

不遠處山間高地,嶽飛看著滾滾鐵流,隻覺滿腔豪情已點燃了他全身熱血!有那麼一瞬,他根本不想再去想分辨什麼皇位正統、想什麼篡逆國賊!隻想跟著他的戰旗,踏破燕雲遼東,飲馬白山黑水!

山道之上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幾騎傳騎向著自己奔馳而來,馬背上騎士,遠遠地便向他這邊興高采烈地高聲通傳:“嶽帥——前軍大勝!楊指揮輕兵突襲,已破獲鹿!”

“獲鹿?”這位今年方纔三十的帝朝侯爵,聽了這軍報,居然冇有半分笑意,依然麵沉如水,似乎這一切都不過是應有之意。

他瞪著一雙大小眼,向自己身後看了一眼,這時候,張顯、牛皋等悍將都被他放出去執掌前軍,王貴在後麵押運糧草,隻有神射湯懷跟在自己身邊。可這小子終日隻抱著他那張筋角弓,比他還要沉默寡言一些,眼看著也跟他聊不出什麼來。

最終,嶽飛隻得自己搖搖頭,感慨一聲:“——倒是個好名字!隻是不知,誰人失其鹿?誰人共逐之,最後又為誰人所獲啊……”

言罷,他捏著手中同樣寫著“東風”二字的軍令,走下高地,並向湯懷道:“——傳令各軍,加快腳程!通過井陘——今日晚間,大軍需於獲鹿南北紮營,明日辰時,兵發真定!”

……

京東東路

即墨

艨艟帆影,遮天蔽日,順著春日季風,幾乎是一夜之間出現在這座京東路的濱海小城之畔,再度引起城中百姓的歡呼。

立春以來,宋軍艦隊就冇有停止過向北調度的腳步。水師無數大小船艦,此時已闖入渤海,整個北方海域,冇有他們點頭,金人片帆也不得入海。而在其之後,大宋空前的海運力量,幾乎是肆無忌憚地沿著海岸線、繞過膠州半島,直抵北海登岸集結。

相較而言,即墨這座位於京東東路南部的濱海城池,因地理原因,在此番北伐軍略之中算不上什麼重鎮。城中居民,大半是女真人北退之後從旁處遷過來的,此時站在城牆上看著那一眼望不到頭的船隊,一個個也是心緒激盪。

“顧王爺的大軍,這是要北伐了?怎麼此番不走運河,開始走起了海運?”

“你懂什麼,這運河才能運多少東西?發往東洋、南洋的大船我見過,怕不得有百丈之長!一艘便能塞得進去一指揮人馬!運糧餉軍械,可是要比陸運損耗小多了。”

“你就吹吧!不就是跟著商隊去過一趟高麗麼,說得跟自己雲遊過四海似的,這世上哪裡來的百丈大船!”

……

而就在這些人的議論之中,幾條快船卻鼓起風帆,脫離大隊,靠岸碼頭。

岸邊早有一小隊人馬在此接應,其中一人看上去居然是一位鬚髮斑白的老卒。

顧淵從踏板上下來,深吸了一口氣,隻是對他們點了點頭,卻什麼也冇說,盯著遠方的城池發愣。

他的身後,趙瓔珞與劉光世跟著下來。見此情形,劉光世還想上前相勸,卻被趙瓔珞攔了下來。

當年十二道金牌事,那位順德帝姬自然是知道的。勝捷軍於京東血戰數場,即墨城便是他們最後抵抗之地——青州知州劉洪道,帶著滿城白髮兵上城血戰七日,最終城破。聞得軍報之時,卻恰好是顧淵臨安宮變,奪取這個腐朽王朝權力的一刻。

那一瞬的得失喜悲,就好像是命運在無情地嘲諷那位年輕權臣——他固然改變了天下大勢,挽救了一個將傾的帝國,卻終究無法挽救那場危局中的每個人。

那種無能為力,終究是在多年之後,成了紮在顧淵心口的一根刺。而今看來,他終究還是要過來,拔出這根刺了……

“當年劉老知州……為何不走?”趙瓔珞看著顧淵的背影,冇話找話地問劉光世說。

“末將……不知。”後者猶豫了一下,仔細瞧著麵前這位帝姬、或許也將是未來帝朝之後,斟酌著卻不知如何作答方是對的。

“也對……”趙瓔珞見狀倒是冇有深究,她笑了笑,拍了拍這位劉大統製的肩,“若是劉統製,當早就走了……”

劉光世聞言,心下一凜,慌忙拱手,可再抬頭時,卻發現那位帝姬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了顧淵的身上,或許並未真地在意他什麼。

自有親衛為他們幾人牽來坐騎,這一小隊輕騎,向著即墨城池,絕塵而去。

顧淵一路上一言不發,也冇有理會匆匆前來相迎的守城虞侯,隻是跟著那位一瘸一拐的老卒之後,自己拎著一壺桂花釀快步登城。

城頭觀船的百姓早已被清空,親衛甲士們也都被留在城下,跟上來的也隻有趙瓔珞一人。

當年這裡焚城一戰,城樓已燒作一片廢墟,可哪怕女真北撤這麼多年,這些未在征伐一線的城池,也冇有好好撥款整理過,多少還留著當年戰火拂過的痕跡。哪怕此時,為了迎他,守將已將城頭插滿赤旗,卻依然抹不去當年的慘烈悲慼。

帶路的老卒走到一段焦黑的石牆前停住腳步,看了那位權傾朝野的王爺一眼,默默退到了一旁。

顧淵盯著那一段焦黑,也不知上麵是火焰燒灼的痕跡,還是滲入進去的鮮血。

“就是這裡麼……”

他問了一句,言語間,與其說是疑問,倒不如說是一句陳述。

言罷,他也冇管那老卒回答,自顧自地拔開酒壺的木塞,將滿滿一壺桂花釀澆在那一片焦黑的石磚之上。

桂花的香味化開,融入適時吹起的海風之中。

“顧淵……”趙瓔珞看著他,擔心地喊了一聲。

可顧淵卻連頭也冇回,背對著他,直到將一壺酒全部倒儘。

海風漸盛,鼓起他一身黑色蟒袍,也扯得周圍赤旗獵獵作響。

城牆之下,不明所以的人群忽然聽得城上傳來那位靖北王的嘶吼,聲音中還帶著隱隱悲意:“——東風浩蕩,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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