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飲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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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烈的喊殺一陣高過一陣,從四麵八方撲來,如波瀾狂濤,讓完顏宗翰身處的宮城如同駭浪中的孤島……

他沿著禦道,提刀疾行,身邊隻帶了十餘親衛。

沿途,他還在不斷招呼零散兵馬向南支援,填入宣陽門前那道不住吞噬女真兒郎們血肉的漩渦中。

這位都元帥的心裡也清楚得很,無論再怎麼拚命蒐羅殘軍,這宮城中滿打滿算不過一千多人,且多是些不堪戰的儀仗親軍,怎麼可能擋得住完顏宗弼手裡那幾萬上過戰陣的老兵悍卒?

當務之急,真的隻有先回到宮內,挾持住撻懶與吳乞買,而後以精銳合紮猛安強行突圍方纔有一線生機!可他剛剛行至丹陽門,便聽到巨大的喊殺聲又自東麵傳來,顯然是有不知哪一方兵馬,已殺入了宮城之內,正在與此地侍衛親軍展開交戰!

“東麵……東麵如何破了?”

震驚之餘,完顏宗翰急切地問周遭護衛道。可這些侍衛一直守在他身旁,又怎麼可能知道東麵戰事。被猛地一問也是麵麵相覷,根本冇個主意。他們舉盾持刀,將這位都元帥護持在覈心,整個隊伍也跟著停了下來。

正踟躕間,隻聽得沉重的步履聲響起,卻是一隊敗退的甲士繞了過來,似是要退入丹陽門中。人群裡,一個聲音粗聲粗氣地響起,:“粘罕元帥如何來了這裡?兀朮的亂軍已經殺入東宮,某剛從那邊退過來,走……快走!”

完顏宗翰仔細一看,分辨出那張兜鍪之下滿是鮮血的臉——來人居然是國論左勃極烈完顏宗乾!

這位宗室重臣,腳上有疾,雖然披著甲,可著實上不得陣廝殺,此時正被幾員親信攙扶著,似是想要逃離此處。

完顏宗翰茫然地環顧四周,隻見春日陽光之下,宮城之外已是黑煙四起,顯然是有亂軍在放火……到處都是喊殺,到處都是慘叫,此時此地,他還能掌握的也許不過就眼前這十幾人馬而已!有那麼一瞬間,這位大金都元帥隻覺被巨大的無力感攫住,彷彿自己又回到了汴京雪原那場絕望的突圍。

如此光景,他如何還不知,在這場同年輕後輩心力與心氣的比拚中,他到底是棋差半招,最終滿盤皆輸!

看著眼前的完顏宗乾,他苦笑了一下,收刀入鞘:“走?某還能往哪走?兀朮此番發難狠辣果決,還不知籌備了多少十日!”

“——丹陽門後,合剌還有一兩百人馬,以及些許做禁衛的合紮猛安,咱們退入殿中,拿住撻懶,至少與兀朮有得可談!”

可完顏宗乾好似冇有聽懂似地,本能地回了一句。

隻是他話音未落,便有羽箭流矢直接命中身旁一員護衛,那些箭矢顯然是漫無目的高拋射入的,暫且冇有準頭,可也讓他們知道,亂軍已經離得極近了……

“都已經做到這步了,便是他兀朮要弑君篡位,我們又能怎樣?”完顏宗翰說著搖了搖頭,看了一眼那忍著痛冇叫出來的護衛,“……斡本不要忘了,他也是阿骨打老皇帝的子嗣,論名分血統,也並不比合剌差到哪裡去……”

可完顏宗乾卻猶自不死心似地瞪著眼,指著丹陽門後沉默的大殿道:“這時候了,某等哪裡還有彆的辦法?垂死掙紮,也好過什麼也不做,讓那狼崽子輕易奪了權!”

他說著,不再去管這位舉棋不定的都元帥,轉頭便帶著自己幾員親衛,退入丹陽門中。

“元帥……咱們如何是好?”幾員親衛見狀,茫然地問道。

“爭的不過是一個搖搖欲墜的江山,便是大權在握,又能怎樣?”完顏宗翰遲疑片刻,最後看了一眼四麵騰起的黑煙,歎了口氣:“不管了,回宮!閉門!”

可還未等他邁開步子,就聽得南麵發出巨大的驚呼,進而便是連串悶雷樣的聲音。腳下的每一塊磚石都彷彿震動起來——如今這大金,怕是隻有一支兵馬還能有如此威勢!

他抬眼看了一下,隻看到完顏宗乾這時也回過頭來,與他目光對視:

“……鐵浮屠!粘罕,兀朮那天殺的叛賊,竟讓鐵浮屠兵攻宮城!”這位國論左勃極烈,瞪大了眼,似乎還不肯相信這一事實。

可完顏宗翰此時已閉上眼,麵向正當空的日頭,知道今日大勢已去:“兀朮、兀朮!你到底是下了多狠絕的心思,要拿咱們全族剩下的一切,賭這場國運呐!”

……

甲騎踏地,滾滾而來!

宣陽門下,此時已被衝突得血肉模糊。

那些鐵浮屠騎軍,依靠著沛莫能禦的衝擊動能強行衝開了宮門的守禦,鐵甲重騎將大半守軍踏做肉泥,剩下殘軍自然一鬨而散。

而自宣陽門至丹陽門,不過三百五十步距離,那些破陣重騎,根本冇有停留,隻向兩翼略微展開,將守軍驅散一些,後隊接著便朝著這下一處宮門圍攏過來。

他們根本冇有給門後守軍組織防禦的時間,當先重騎提起馬速,狠狠地撞上來,縱然連人帶馬翻倒在地,卻將那還未來得及鎖閉的宮門直接撞開,後麵的騎軍則如黑色潮水一樣,呼嘯著闖入!

鐵蹄踏上了前遼宮殿的禦階,它們掠過最前幾個空蕩蕩的大殿,最終在元和殿前重新彙聚起來。而他們身後,鐵浮屠走馬踏陣,將女真宗室親貴子弟們組成的防線輕易碾了個粉碎。

完顏宗翰領著最後一點侍衛以及宗室親貴們擋在元和殿的台階上,他的手依然緊攥著自己的刀,彷彿那樣,他便依然掌握著整個朝局。

衝入過來的鐵浮屠圍攏這最後的宮殿,卻冇有進一步強攻的意思。他們收起自己的槍鋒,隨後騎隊分開,緩緩讓開一條路。

一員重將騎在馬上,緩緩而至,他沉默一下,掀開自己的麵甲,果然是完顏宗弼!這員年輕的左副元帥,此時麵色陰沉,冷冰冰地打量著台階之上的粘罕與當朝親貴們,卻一點也冇有大局已定的喜悅。

他今日果決行險一戰,雖是以殺伐手段壓服了北歸的保守派,可也讓這大金朝局徹底破裂開來。最後那點相忍為國的溫情被冰冷冷的刀鋒所取代,他再無選擇,隻能走上與顧淵決一死戰的不歸之路!

顯然,台階之上,完顏宗翰也清楚地明白著這一點!

雙方沉默著對峙片刻,終於,還在台階之下的兀朮先歎了口氣,緩緩開口:“皇帝陛下可還安好?撻懶又在何處?”

“都在後麵這元和殿中。”完顏宗翰苦笑一下,亦是朗聲應道,“……說起來,這前遼舊物,當年真該一把火燒了,還留著做什麼行宮,當真不吉利!”

“那粘罕……可願賭服輸?”

“某認!”

完顏宗翰笑了笑,乾脆地說。

完顏宗弼在階下,亦是點了點頭。

他看了看列身其後不甚熟練地握著柄刀的斡本,又看了看手裡握著弓,弦上還扣著一支箭的合剌,冷笑一下,而後策動同樣渾身覆甲的戰馬,單人獨騎,拾階而上!

春日正午的陽光灑在元和殿前,血腥的風聲好似也為之止息下來。有那麼一刻彷彿所有的喊殺都已遠去,在場隻能聽見甲葉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看見那一人一馬,獨自走向如今大金朝堂的製高之處!

無論是階上的女真權貴,還是追隨兀朮參與這場兵變的甲士戰卒,當此時刻,都著魔一般望著那位四太子,望著他一階一階,去靠近、去把持這個日漸式微的軍事帝國最高的權力。

而他策馬上殿的背影,在某個瞬間卻又同南麵那位權臣的身影合而為一!

完顏宗翰同樣看著這一切,他一直等到兀朮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方纔閉上眼睛,聽著那鐵蹄踏地的聲音一點點接近,等待自己最後的結局。

可直到兀朮與自己擦過,他也冇等到想象之中那冰冷的刀鋒。

這時,這位大金都元帥方纔睜眼,回過頭去,衝著已馬踏元和殿的那隻年輕猛虎朗聲道:“兀朮……原本你我二人方略,冇有高低之說,不過都是賭!”他想了想,先是嗤嗤地陰笑兩聲,繼而仰天大笑著:“隻是今日……今日見你殺伐決斷已遠勝於某……這大金,交到你的手裡,某也甘心!”

他頓了一下,聲音又跟著低沉下來,似是在追憶,又似是在感慨:“若是斡離不還在!若是時間能永遠停在六年之前汴京城下,你還能來某帳中吃酒……那樣該有多好……該有多好!”

說罷,這位為女真軍興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的都元帥,忽然拔出腰間匕首,而後閃電般地刺入自己脖頸之中。

鮮血激射而出,這位當世梟雄的身子瞬間失卻了全部力量,重重倒下。

自始至終,這場政爭的勝利者完顏宗弼卻都隻靜靜坐在那匹披甲的戰馬上,低頭沉默不語。

過了良久,完顏宗弼終於攥緊刀柄,垂首呢喃重複著自己二哥曾經念過的那句經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而再抬頭時,他已淚盈滿眶。

……

天會十年三月初六。

金左副元帥完顏宗弼在一眾少壯親貴的支援下,以衣帶密詔“奉旨討奸”,兵攻燕京。

燕京副留守郭安國領常勝軍陣前倒戈,完顏宗翰猝不及防之下兵敗被擒,自刎於元和殿前……

在顧淵間軍司的支援和慫恿之下,完顏宗弼在這場無分對錯的奪權中顯示出了驚人的果決;而他的對麵,那頭在阿骨打時代攻遼伐宋、為女真帝國崛起立下赫赫戰功的猛虎,終是被時間消磨了曾經的獠牙利爪。他直到最後一日甚至還以為,自己與少壯派親貴的爭鬥,尚不至是一場有死無生的對賭,甚至還想著隻是暫且監禁完顏宗弼,保留些宗室體麵……

而他在前遼宮殿前的黯然落幕,似乎也預示著這個帝國最後的結局。

完顏宗翰殞命,大金末世雙璧,便隻剩最後的柱石。

在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完顏宗弼拚了命地彙聚所有能夠彙聚的力量,想在冉冉升起的顧宋帝國前拚命地托舉起這個墜落中的國家。他的身影,在那短暫的曆史一瞬,顯得孤獨又絕望。

——摘自《兩宋驚濤·第七章》(趙九歌著

臨安文學出版社2125年版)

……

注:勃極烈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建立的倚重親貴官員統治國家的製度,勃極烈輔佐皇帝,同時皇帝的權力會受到各個高級核心官員的牽製。都勃極烈,即皇帝;諳班勃極烈為皇儲;國論勃極烈相當於國相。在金的漢化過程中,勃極烈逐漸由三省製所取代,逐步失去實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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