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分崩(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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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六年二月二十八,汴京

汴京城的春天在這一年來得很遲,即使臨近二月底依然下了場雪。如今城中還有積雪未化,不過渡過寒冬的人們又恢複了往日生氣。戰爭於他們而言,越來越像是遠方的雷鳴,比之靖康年間山河傾覆,如今的戰局卻更多地隻是出現在汴京那幾張報紙上——人們依然關心北方戰局,可戰局卻距離人們越來越遠。

即便是森然神秘的“虎穴”大營,最近些時日也敞開大門,就連站班的那些甲士神色上也和氣了許多,就好像是顧淵那頭年輕的猛虎也終於開始收斂起爪牙,盤踞在這座萬城之城中,坐看北麵濤生雲滅……

一位著著青衫的年輕文士腰懸長劍,領著一隊間軍司緹騎行神色匆匆而來,他直接掠過了虎穴大門,卻在旁邊一處院落翻身下馬,徑直走入進去。

這座虎穴旁的院落門頭樸實無華,若不是這位青衫公子如此急切走入,或許行人根本就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而它的內裡,卻是彆有洞天的樣子。

鋪著少見白色細沙的宅院,花木已長出了些許嫩芽,風也開始變得暖和起來,就好像是如今一天好似一天的局勢。

青衫公子疾步走過,一直走到內院方纔被一員甲士攔下。

“虞公子,王爺在書房,等候多時……”

甲士待他很是客氣,顯然他已是這裡常客。

“好……”青衫公子隻是略一停頓,進而大踏步地走入進去。

他穿過重重甲士的戒備,推開一道接著一道的門扉,終於在內院一處書房中見到瞭如今實際執掌這個帝國的人——大宋靖北王顧淵。

饕滅西夏之後,這位顧王爺在西北盤桓三月有餘,去安撫方方麵麵,扶持親宋勢力,壓製原本黨項部族力量。為了保障西北安全,他甚至還優先補充了青化會戰中遭受一定損失的李彥仙部,讓這員勤勉謹慎的守將以兩萬五千精銳出鎮興、靈二州,直到二月中旬方纔返回汴京,享受一下大戰之後難得的休沐。

不過看他案頭堆著的那些軍報、文書,也知道這所謂休沐,就是換一個他自覺舒服的地方辦公罷了。

尤其是最近十日,金國國內情勢急轉直下,以完顏宗弼為代表的少壯派同完顏宗翰為代表的保守派在朝中勢如水火。北麵那些密報,根本就冇有停下過,滲透得如同篩子般的大金高層,那些軍略、政略的分歧,那些新仇舊恨,事無钜細,隔不了幾日便會被呈在這位靖北王的案頭。

眼見他急匆匆地闖進來,顧淵也不意外,隨手給自己身前茶盞斟滿,淡然問道:“彬甫如此急迫,可是北麵有什麼大訊息……”

“是!”虞允文點了點頭,“燕京局勢即將大變!粘罕怕是已等不及,要對兀朮動手。紅葉不惜自曝身份,邀約兀朮。那位四太子雖還未答應,卻也冇有拒絕咱們相助。”

虞允文激動不已,一氣說了許多,眼見著顧淵斟滿的茶,也不避諱,直接端起來一口氣喝乾。

可顧淵聽了,卻還是坐在案前,不動聲色地批閱軍報劄子。

軍報繁雜,裡麵有虎穴劉錡那邊呈上來的,說得大半都是後勤轉運的糧草調度。或者是前線嶽飛韓世忠日常回報,無非是遊騎與金軍的頻繁摩擦。

剩下一半,便是他間軍司這邊功勞,抽絲剝繭一般,將一個分崩離析的大金朝堂呈現在這位建炎權臣麵前。

“哦?孤還以為,他粘罕與兀朮畢竟有些舊日情分,多少還會忍下一時意氣,彼此給個台階下呢……”

他說著頓了一下,抬起頭來,眼中居然還帶著些笑意。

“紅葉見過兀朮了?他可信粘罕要動手?可願信咱們劃燕山而治的……”顧淵思量了一下措辭,苦笑說道,“誠意?”

“誠意?”虞允文挑挑眉毛,隻是無奈地攤攤手:“王爺可有半點誠意?”

“有,但是不多。”顧淵說著慢條斯理地拿起張劄子,“怕是就和兀朮願意與我聯手的誠意一樣十足。”

“……王爺與兀朮,怕是這當世最瞭解彼此的對手,便是相見時能裝出一副相交莫逆的樣子把酒言歡,暗地裡卻不知為了防備彼此,留了多少後手……”虞允文還是那副心思深重的樣子,他冇有理會顧淵那顯而易見的玩笑,反而是認真地將話接了下去,“王爺就不怕,此番相助兀朮一把,將來養虎遺患?”

“我自然是怕的……”顧淵想了想,手指在膝上無意識地敲打著。

虞允文知道他的這些習慣,知道這位王爺算計起人的時候,總會有些不起眼的小動作,有時候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隻是他做出這些動作,便意味著遠方怕是有些“摯愛親朋”便要倒些大黴了。

“可細細盤算,北方金國被咱們逼到如此窘境,擺在麵前的選擇無非是退回北方苦寒地,然後慢慢被咱們放血而死;亦或者就在這燕雲壓上最後的賭本,如咱們當年東平府外乾的事那般,搏一場翻覆乾坤……”顧淵漫不經心一樣翻看著一份接著一份的公文,見虞允文還負手而立,便示意他坐下來。

“……若他金國是個正常國家,做個決策倒也不難。無非是朝堂一番擾攘,等著一派能壓服另一派。或者皇帝雷霆一怒,強壓下那些權臣重將。可偏偏他們卻是個帶著深重部落遺風的國家。完顏吳乞買西北兵敗,哪裡還壓得住粘罕這樣的權臣?便是年輕些的兀朮,被咱們派人攪動輿論風潮,他也不敢說能把握得住……”

他說著,自嘲般地笑了笑:“彬甫,想咱們當年京東路上,不過寥寥百人,就敢弄險行篡立之事,而今這河東、河北十五六萬大軍在手,攪動得又是彆人朝堂的風雲,咱們如何反而瞻前顧後起來?”

虞允文他如此一說,也想了一下,方纔開口,不解問道:“王爺,非是咱們瞻前顧後,實是兀朮比之粘罕,便如壯年的猛虎相比老去的狼王……如若要扶一傀儡上位,幫著吳乞買、撻懶這般已冇有了雄心的人、幫著粘罕這樣已經明顯想要退回北方去的人,不都比扶植一個想要挽狂瀾的兀朮要強麼?”

顧淵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彬甫,我扶他上位,不就是看上他這一點英雄氣了麼?想趁著女真還有口氣、想在燕雲之地壓上最後的賭本?可以——老子承全他!甚至巴不得他同咱們賭上這樣一場!”

“可王爺——如今之勢,宋金之間,國勢強弱已然翻轉!徐徐圖之,燕雲早晚為我們囊中之物,又何必急於一時?”

顧淵卻一伸手,將他的話語打斷。

“彬甫,最初之時,我以為這場戰爭會持續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可如今看來——”這位王爺沉著聲音,幾乎一字一頓說道,“七年、七年時間,已經夠長了!

該讓此亂世,終於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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