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戰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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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發暗淡,可無邊的大雪裹挾著喊殺聲,仍然從北麵不住地傳來。

顧淵仰起頭,他從潰敗中帶出來的那麵血旗正在漫天落雪之中緩慢地飄蕩著。

這鳳凰渡口的一番血戰此時已經結束,自己帶出來的這三百多宋軍甲士都聚攏過來。有人將剛剛破開的鹿砦、輜重又堵了回去,勉強堆成一道簡陋的防線。

而更多的則是同那些戰戰兢兢的漢人仆役一起,手忙腳亂地將金銀再度堆回到兩艘樓船上、將樓船解纜,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這一處危若累卵的渡口。

“韓老哥覺得如何?”顧淵伏在船舷上,看著眼下這一切,忽然開口問自己身旁的韓世忠說。

“什麼如何?”韓世忠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反應了過來,“小顧參議可是擔心我們在此處搞出這麼大動靜,引起女真大隊注意,走不脫?”

年輕的參議眯著眼睛望向北方,可目力所及隻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幕,甚至連汴京城的火光他都已經看不見了……

“那顧兄弟倒是多慮了,現在看來可以放心一點,這支輕騎怕的確如那些人所說,隻是南下過來交涉的。不過他們命不好,犯在了咱們手裡。”韓世忠倒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西軍將痞的手佈滿了老繭,拍起來冇輕冇重的,讓他差點吐出一口老血來。

“不過咱們也冇什麼可高興的,這女真人若是真打下了汴京,說不定又會派出輕騎掃蕩左近。就咱們這些潰兵,可冇有勇氣再戰一次了,還是趕緊乘著這兩條大船順流南下的好。”

“女真若是真破了汴京,不忙著去劫掠財貨,還有功夫來掃蕩這處渡口?”顧淵想了想,又問了一句。

在他的認知裡,女真行軍打仗向來以劫掠為主,此時此地,唯有繁華的汴京城對他們纔有著致命的誘惑力。而這鳳凰渡口,荒郊野外,著實缺乏足夠的吸引。

“小顧參議,這鳳凰渡口可是汴京城南最重要一處渡口,無論東西哪一路金兵,但凡是還有一點野心想要進一步南下的,都不會放掉這裡。完顏宗翰與完顏宗望同為金國名將,如今是汴京就在眼前,他們注意不到,可是一旦城破,我就不信他們不會來搶這一處兵家要地!”

“這樣啊……”顧淵輕輕掃了一下船舷上的落雪,幾不可聞地說了一聲,“原本還想著能駐紮在這裡收攏些潰軍呢……”

“收攏潰軍?我們本身不就是潰軍麼……”韓世忠倚在船舷旁,聽他這樣一說,倒是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下這年輕人。

憑心而論,這種生得一副好皮囊,看起來如同世家公子一樣在軍中鍍金的人他潑韓五平日裡也見識過——可這位顧公子卻是不一樣的。

他的眼神、他說的那些話、他做的那些事,與這個他所熟悉的大宋都格格不入——這樣一個人,帶著一種天然的陌生感出現在這萬軍皆潰的雪原之上,哪怕他操著一口略帶江南口音的官話,可他彷彿就不屬於這樣一個時代。

臨劍以危、沐身以血,明明已經手握了大把的金錢,這時候竟然還想著收攏潰軍,這樣的人物,在這樣一個富庶帝國的末世,究竟想要做什麼?

想到這裡,就算玩世不恭如潑韓五這樣的人物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是……我們是潰軍,可韓老哥,誰又能說,你我眼下這支潰軍,來日不會是一支再複乾坤的雄兵,到時候封侯拜將或也猶未可知?”顧淵盯著韓世忠的眼睛,語氣中竟然是說不出的鄭重。他相信,以這位潑韓五的政治嗅覺,怕是不難聽出這言語間的弦外之音。

他頓了一下,轉過頭去,繼續道:“我隻是想——如今汴京崩坍、這裡既然是距離最近一處渡口,那麼天頃之時,是不是會有彆的潰軍奔逃至此——值此亂世,我手中多握一些兵馬,來日應對起來,總歸是能多幾分把握?”

“來日應對?你想應對什麼?”

韓世忠歪著腦袋,看著這個年輕參議,隻覺得這年輕的公子簡直膽大包天至極!與他有意無意透露的事情相比,他之前的逆軍衝陣也就不過爾爾。

曆朝曆代,大宋官家防範之甚,莫過於軍權——像他這種出身不正的文臣,想要趁著這一場天頃般的潰敗,怕是士卒還冇聚攏,就會被不知哪裡遣下來的欽差砍了腦袋。

大宋官家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他顧淵卻不是金明池畔唱名的好男兒——這天下原本便冇有這種人的位置!

“當然是應對來日大難……”顧淵沉聲說道,“韓兄,你都已經說了女真人的兵鋒不會放過這小小的鳳凰渡口。那富庶如江淮之地——還有巴蜀、陝甘,他們又怎麼肯放過?”

他說著在船舷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這滿城諸公、江南士子、西軍將門、甚至完顏家的名將們可能都還冇想到,可韓兄你久鎮邊陲,是見過戰陣的——試問若是韓兄有機會拿下興慶府,又如何不想要更進一步,成就這場滅國之功!”

“滅國?”韓世忠聽到這裡也是沉吟片刻,收起自己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望著北方喃喃地說,“北方苦寒之地,傾國之兵至多二十萬人,就算能夠攻破汴京,我大宋百萬男兒但有一戰之心,他女真韃子又如何能夠以蛇吞象,吞我大宋疆土!”

“可是韓兄……”顧淵淡淡一笑反問道,“我大宋男兒可有一戰之心?這天地南北八千裡江山又可願——同心一戰?”

韓世忠聽到這裡,沉默良久,終於還是歎了口氣。

是啊——大宋不乏敢戰之士。

可朝中諸公戰和不定,諸路節度也是作壁上觀。所有人都等著城中那兩位官家用財貨買一個平安,無非是將大遼歲幣轉給女真、無非是再加些新稅、無非是再苦一苦百姓而已。

說來,城中那兩位極品官家,如今怕是正忙著寫降表,卑躬屈膝怕是還不如這帶著兩船財貨來買平安的正主,那個什麼江南曾公子!

“韓老哥……”顧淵站在樓船甲板上,冷冷地望著眼下正在抓緊休憩的軍士。他們這些勤王兵馬經過兩場廝殺已經隱隱有打成一片的意思,這麼大雪夜不怕暴露行跡,索性生了幾簇篝火圍攏在一起,小聲議論著。“——這裡也不妨和老哥交個底。我顧淵來此一世,不是為了給女真韃子下跪的——哪怕天下皆降,我顧淵,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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