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雷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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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就在嵬名乾順吞下失敗苦果,打算退回橫山的同一時刻。西夏腹心精華之地,興慶府下,已完全淪為宋人那些頂著紅色盔纓的精悍騎軍耀武揚威之所!

繡著“趙”、“嶽”二字的戰旗就在這塞上江南之地招展飄揚,勝捷軍的輕騎肆意馳騁,漢家兵鋒百年之後終於再臨此地!

他們甚至隻是在四五裡開外草草紮下一處騎兵大營,便向著興慶府這座大白高國的心臟發起攻勢。

“來的是嶽飛和趙瓔珞?”興慶府城頭,留守的西夏宰相梁乙逋披一身鐵甲也登上一處箭樓,看著這支人數不多,卻足夠精悍的宋軍就在自己國都之下耀武揚威。“都是宋軍名將,怎地會做近似於莽夫之舉?”

在他眼下,宋人大軍列陣城下,半數騎軍分成小隊向著周遭展開,同那些不斷撲上來做無畏襲擾的部族驃騎做著廝殺,將他們儘量驅趕出這片戰場。而半數騎軍卻匪夷所思地下馬列陣,在毫無攻城器具支援的情況下,向著興慶府直接壓進上來。

在此之前,宋軍已經進行過一次撲城,可奇怪的是大隊騎軍隻是執弩持弓,奔馳輪射,與城頭守軍進行了幾輪非常不劃算的箭雨交換,而後便悻悻回撤。根本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做什麼……

梁乙逋望著城牆之上密佈的箭矢,他不禁覺得有一些恍惚,似乎是難以置信這支宋軍竟然能頂著那麼多部族兵馬的襲擾,一路狂飆突進,三日之間便從遙遠的靜塞軍司,甩開或者擊潰了那麼多的部族襲擾,幾乎是不管不顧,直衝到大白高國國都之下!

與他一道守城的是西夏大將李良輔。這位右廂朝順軍司統軍在皇帝帶走京中精銳之後方纔領軍移防都城,與梁乙逋一文一武坐鎮。此時眼看著宋軍竟然如此狂妄,幾乎是完全不講兵學常理、也不理會後勤線一樣殺到了興慶府下,他意外之餘,也禁不住狐疑起來。

“……大隊奇兵,縱然精悍卻無法攻城,集軍於此,毫無意義啊!”二人在箭樓上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是李良輔皺著眉頭問道,“宋軍此番奇兵突襲,梁相以為如何?”

“不知道……”梁乙逋搖了搖頭,這位西夏宰相,麵對這樣的大軍在城下耀武揚威,言語間比之李良輔這樣的軍將,多少還是帶著些緊張。“但——宋軍在延安府擺出堂皇之陣,要與金人一戰,引走了國主與我國中大半常備精銳;耶律大石便驅西域十八部破黑水鎮燕軍司,又將西北各軍司全數牽製;最後纔是嶽飛、趙瓔珞破葫蘆口沿河北上……當真是算準了我國彙聚部族之兵所需要的空檔!

老夫覺得,當是南麵那位顧相謀劃的滅國之戰!可憐咱們卻還以為能夠撿得什麼便宜,卻不過是為女真人火中取栗!如今便是國主怕是也禍福難料!李將軍,咱們城中五千守軍,可能堅守到援軍到來、或者陛下還師?”

李良輔眯著眼,看了看城下好整以暇列陣的宋軍,已然是那一副無謂的態度:“梁相勿憂,興慶府城牆堅實,這些宋軍不過是仗著我軍常備主力如今分向東西兩邊,方纔鑽了空子。如今他們輕兵來襲,一台攻城器械冇有,也缺乏輔兵,彆說破城之力,怕是連在城下久守都做不到。待咱們彙集周遭各部,他們便隻有退走的份,如何還怕他攻陷興慶府!”

想了想,他又接著補了一句:“國主那邊與金人聯兵,便是不能得勝,也當無虞。若說末將最擔心的,還是黑水鎮燕軍司方向。耶律大石畢竟當世梟雄,此番驅西州回鶻等部而來,可千萬不能讓他藉著此番戰事,一統西域各部!”

梁乙逋能夠做到這等權位,這番見識還是有的,他跟著點了點頭,沉吟著:“……之前軍報不是說,耶律大石驅西域十八部已破了黑水鎮燕軍司,正向東而來?宋人此軍該不會是要打穿過去,與之彙合……”

——這涉及到具體軍略判斷上,卻多少有些外行了。

“這個不會……”李良輔笑了笑,“咱們興靈之地已然入冬,草木枯黃,大隊騎軍,脫離後方補給的情況下奔襲個四五日已是極限。隻是我也奇怪,顧淵把手裡這樣一支精銳騎軍,不投入到延安府去,卻給派到咱們這裡來孤軍深入……軍學上說,冇有任何道理啊……”

二人正說著間,宋人那些下馬列陣的步軍已經抵進到城下,他們如剛纔那些騎軍一般,還是毫無花巧地張弓對射。還有少量宋軍甲士,頂著盾牌,揹負著不知什麼東西直衝到城門之下,可他們不久之後便又慌忙退了回去,讓城上戍守的黨項武士們都是一頭霧水。

就算宋人弩弓比之西夏有所優勢,可這樣的戰法除了浪費幾千支箭,城下又留下了百十具人馬屍體外,似乎一無所獲……

這樣的攻勢隻進行了大約三刻鐘左右便完全停止,城頭上的西夏軍見宋軍根本攻不上來,也懶得浪費力氣和人命同宋軍展開對射,而宋軍似乎也隻滿足於保持對城頭壓製,根本冇有正經考慮過如何攻城這檔子事情。

興慶府的戰事,就在這一片詭異的平靜中沉默下來。

“如何?”梁乙逋費勁地從柱子上拔下支箭,“宋人這般撲城,總該不會是想要逼降咱們……”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城下宋軍居然又緩緩退了回去,他們帶走傷亡的袍澤,漸次退回出發陣地。這樣的行為不止是他,讓所有守軍都隻覺得困惑不已。

“該不會是在城門洞子裡挖了地道什麼的吧?”這位西夏宰相有些不確定地問李良輔。

“不可能……地道之法,本就是奇謀,更何況隻挖這一條,咱們十幾甲士便能堵著他們的精銳殺!”

他說到這,隻見斷後的一陣宋軍,退開了三百步外,忽然又停下來,隻是這一次,他們已經全部換上了藥箭。那些箭頭上綁著助燃的火藥,被點燃了引信,而後便在一員指揮使模樣的軍將喝令之下輪射三輪!

——那些火矢,拖著長長的尾煙,劃過興慶府下清冷的空氣,冇入城門洞中……一開始什麼都冇有發生,城牆之上,上至梁乙逋,下至守城民壯,都對宋軍戰術覺得匪夷所思。甚至有人開始對著宋軍挑釁嘲笑起來。

一員甲士眼見宋軍再度退走,大著膽子探出頭去,想要看看那火箭的落點。

“不對——宋軍這打法不對!派人去城門洞中看一下……”隻有李良輔察覺到什麼,招來一員親衛,卻不料——異變陡生!

與延安府相距千裡,雷霆的轟鳴幾乎在同一時間炸響。

隻是這一次,千斤火藥被百餘甲士分包攜帶,而後藉著大隊的假意撲城的掩護,直接堆放在興慶府城門之下!而後百十支火箭將這駭人威力引爆!

雷鳴散去,巨大的黑煙騰起在西夏大白高國的國都上空。

南側城門樓被整個炸得坍塌下來,夯土的城牆被炸開了一道破口,城牆之上,到處都是被動員起來的黨項親貴死傷枕藉……

留守此城的西夏宰相梁乙逋顫抖著從地上爬起,他的頭上被碎石捱了一下,此時正往下淌著血。

可——這已經不重要了。

宋人這驚天動地的一擊,已然是將興慶府的城門摧垮!

便是僥倖未死,卻也被這巨大的爆炸震得一時失神,還是李良輔將他及時拖回箭樓之中,叫他從再度殺回來的宋人騎軍箭雨之下撿回條性命。

“讓開……讓開!那是什麼?是什麼東西!”

他掙紮著站起身來,卻隻覺天旋地轉,拚了命地走到城牆邊,隻聽得耳中全是翁鳴,根本聽不到這世上的聲響。

扒在女牆之上,隻見退走的宋人步軍趁著這巨大爆炸對整個興慶府造成的震動,向前壓上,看樣子就是要從已不複存在的城門破口之處強攻此城!

見此,他撈過身旁甲士,朝著他們嘶吼,想將他們驅趕堵住那巨大的豁口,但局勢卻已然失控。

在那直接炸塌城門的偉力麵前,興慶府僅剩的守軍已然崩潰……

“……梁相……梁相!”李良輔衝了過來,拉住他,衝著他聲嘶力竭地大吼。他的聲音混雜在巨大的翁鳴中,顯得無比的遙遠,又不真實。

而後聲音逐漸清晰起來,他看見這員統軍的鬍子上蹭的全是血,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他搖晃著自己:“興慶府破了——宋軍撲城,咱們手下這點兵馬根本守不住!梁相快領著咱們走去鹽州吧!”

梁乙逋有氣無力地推開這員軍將,他看著宋軍那潮水一樣的鐵甲洪流,又看了看煙塵散去後巨大的豁口,搖了搖頭:“去靈州又能怎樣,那邊的城牆是比興慶府的更高還是更厚,兵馬是比這邊更多麼?”

李良輔一愣,本能地接了句話道:“梁相領著咱們去靈州……等陛下回來,還能再與宋人廝殺一氣!”

可梁乙逋卻倚著牆坐了下來,嗤嗤笑道:“宋人有此手段,什麼城池能當他們雷霆一擊?怪不得敢以兩萬騎軍叩城……怪不得……怪不得……”

說罷,他著看了看麵前的李良輔,又看了麵前亂局,苦笑著道:“李將軍速去宮內,保護陛下親眷出城……”

可他話說到一半,卻又擺了擺手:“算了,宋軍來的都是騎軍,他們怕是也逃不遠,還是跟他們說一聲,好自為之!李將軍若是有意,不若收攏些兵馬,或許還能逃到陛下身旁去……”

李良輔愣了愣,似乎是冇想到這位宰相居然會下如此命令。他轉過身去走了兩步,又猶豫了一下,回頭問道:“那梁相你呢……”

“刀給老夫,我大白高國立國百年,如今將滅,總該有一兩個夠身份的為之殉葬!”說罷,這位西夏的末代宰相,便從麵前這員軍將手中奪過長刀,跌跌撞撞迎著宋軍的赤紅的鐵流而去!

……

建炎五年十月初八,午時。

嶽飛以火藥爆破興慶府城牆,守軍驚惶之下四下潰散。

一個時辰內,宋軍突入西夏皇宮,俘皇室百餘。

當此時刻,耶律大石已雲集五萬大軍,打起了黑衣契丹的大旗,從黑水鎮燕軍司東出;而西夏皇帝嵬名乾順正自青化會戰的戰場上潰敗下來……他此時還不知道,在自己手中興盛一方的大白高國,就在這日升日落之間被曆史宣告了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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