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晨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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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五年十月初七,延安府東北四十五裡,青化鎮。

沉沉霧靄降臨在延安府外的崎嶇山嶺間,遮蔽了戰場視野、也覆蓋住宋軍廣大營盤。

戰線在一日之間被擊退了二十裡……

在兵力與兵員素質的劣勢之下,饒是吳玠、李彥仙、曲端這樣的西軍名將,也難以避免此等敗退結局,也隻是藉著複雜地形的掩護,和此前佈置的一道道防線,將大軍分頭撤下,並且在青化鎮左近集結休整。

這個鎮子原本就是延安府向綏德軍方向去的水陸轉運樞紐,一條趙王河貫穿其中,在宣和年間還被刻意拓寬修繕過,足以支撐糧秣輜重轉運。而鎮子東北有處不算太高的山崗,當地人喚之狼背嶺,則是此鎮天然屏障,宋軍此前也在上麵立過軍寨。

吳玠這等善守之將,自然不可能放任這一天險被占,當即以麾下四個指揮精銳搶占狼背嶺。自己麾下鄜延路大軍,也依托此等險要立下營盤,修整防務,阻遏金軍追兵。他甚至還調度手中為數不多的騎軍將曲端最後那點斷後人馬接應下來。

可他卻冇有想到,金軍此番居然如此猖狂,昨夜趁著夜色便對著自己的營盤發起夜襲。宋軍倉促立起的營盤,雖然欄柵不少,卻並不穩固。尤其是那些民夫輔兵,遇上夜襲心頭慌亂,輕易便炸了營。哪怕金軍隻有小股騎軍,哪怕他們這邊儘是仗打老了的資深軍將領軍彈壓,卻還是讓金人突入了三層欄柵,損傷甚重!

兩個指揮被擊潰,一處民夫營,大約五六百人慘遭屠戮。

濃重的霧氣裡,瀰漫著燒焦的味道,偶爾還能見到未撲滅的火光搖曳……似乎就在向這位鄜延路大將訴說著昨夜悲慘的失敗。

吳玠領著大約兩千神臂弩手和兩千重甲步卒就列陣於這些破碎的防線之後,防備著金軍藉著濃霧掩護再度突襲。

他的身後,是一片混亂喧囂——麾下軍將正驅趕著民夫將青化鎮裡的積儲轉運往延安府去,他們已然在為棄守此地做準備……

望著這一切,這位如今兵馬最為雄厚、建製最為完整的吳大統領,忍不住向站在他身旁的李彥仙感慨道:“咱們這才正麵接戰一日夜,居然就打成這等慘狀,真不知當年青州、汴京,靖北王麾下禦營是如何打的……”

“不知道……”李彥仙同樣搖了搖頭,麵無表情地望著輔兵們將屍首挨個碼好,此時雖已是秋冬之交,並冇有那麼快地腐爛,可他們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的袍澤兄弟就這樣爛在野地裡。

“傷亡情況怎麼樣?”他問道。

“這狼背嶺是金軍夜襲重點,死傷也是最終的,守軍被打廢了兩個指揮,死了怕不得有四五百人,加上山下那個民夫營地,此一戰損傷已超千人……剛剛清點,金軍人馬屍體不過百餘……”吳玠說著頓了一下,歎了口氣,“我一直以為,咱們西軍精銳,就算比之禦營有所不足,也不過差得有限,卻未曾料想,昨夜這樣一碰,會是這樣結果。當真慚愧得緊!”

“五換一,晉卿……”

李彥仙見他氣餒,有心想要安慰,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勸他其實已經做得不錯?這樣的傷亡,比之太原那等敗績其實已經是相當不錯。

或者跟他說,這不過是匆忙迎戰所致,若是自己這般匆忙立寨戍守,隻怕做得會比他還差?

不過吳玠顯然比他看得開的多,他同樣看著那些正在被搬運的戰亡甲士,直了直自己的腰,扭頭對李彥仙說:“是!若是算上民夫們的性命,怕是十換一都不止。這一筆血債,咱們可都得仔細記得——金人、夏人,來日咱們須得與他們一一算個清楚!”

說罷,他一抖披風,皺著眉頭問麾下道:“……靖北王大軍到了何處?張相公與趙哲那邊有何訊息?如何軍報已經送去兩日多了,到現在卻連個回信都冇有!”

“那王爺的兵馬就在咱們身後不到五裡,不過那又有什麼用,不還是一兵一卒都冇派上來麼……”還未等手下回話,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就從霧裡鑽了出來。

緊接著,一個鐵塔般的身影便出現在二人背後,那人全身覆甲,甲葉上儘是霧水,彷彿被人從水中撈起來似的,正是涇源軍都統製曲端!

“曲都統……這是何意?”李彥仙認出來人,猶豫著問道。

“……隻是看在咱們一道打了這麼久的份上,好心過來告訴二位,莫要再去管那位王爺閒事了,當下戰局,還是擔心擔心咱們這七萬兒郎們的死活吧!

——怕隻怕,咱們這邊拚成個屍山血海,那位王爺也不會動一兵一卒,畢竟……人家如今挾天子,咱們這些一個個卻都是不聽令的諸侯!這位顧王爺,手段決心比之此前童宣帥、張宣撫可是要狠辣許多,定然早早就已經打起讓咱們頂在前麵,與金人、夏人拚個你死我活的算盤!藉著他們之手,替他掃平隱憂!”

曲端說著,又指了指濃霧之中:“兩位將主,可彆怪我不念香火之情……這時辰霧氣太大,我的斥候摸不清對麵情況,可也能察覺到大量兵馬正藉著霧氣做大規模的調動。他們本就比咱們擅長野戰,昨夜小股兵馬襲營,大軍結結實實休整了一夜,今天正該趁我軍立足未穩加以衝擊!你們纔來了幾天?怕是營盤都冇紮堅實罷?完顏婁室、嵬名察哥這等名將怎麼會放棄這等機會,怕是決戰就要在今晨展開!咱們捫心自問,冇有顧淵那四萬禦營……就憑著這些撤下來的殘兵敗將,營寨不堅,補給不足,可能擋得住?至於張浚和趙哲那兩個廢物,隻怕更是躲在顧淵之後看風色行事,壓根指望不上!”

他一口氣將心中想法說完,儼然已經是對於後方這些可能的援軍喪失了全部的信任。可吳玠與李彥仙對視一眼,還是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童宣帥如何能比顧樞相……他若真想剪除咱們,這承平兩年找個理由便做了,何苦要在這當口,假借金人之手!”李彥仙畢竟是被曲端接應下來的,欠他一份人情,此時不好直接撫了這位曲都統的麵子,壓低了聲音勸了一句。

卻不料,曲端對這說法卻是嗤之以鼻:“哼……顧淵的確有幾分本事!可我看來,自他攝政之後,也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不然如何就在延安府踟躕不前?”

“曲端……慎言!”

吳玠是正統的西軍將門出身,雖然看起來已徹底投靠顧淵,可心底卻難免忐忑。作為在場爵位最高的人,他厲聲喝止了一下,但卻不知該如何與這頗有些不羈的騎將將這話題說下去了。

——恰在此時,隻聽得背後傳來大隊馬蹄奔湧之聲,接著便是一騎穿著披甲明顯與西軍不同的傳騎執著一杆赤旗,在這些西軍軍將親衛前勒馬,威風凜凜地向著在場這些西軍名將們傳令:

“——靖北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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