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前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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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五年(金天會九年)九月二十

綏德軍

作為大宋西北與河東路交界的軍州,綏德軍可謂永興軍鎖鑰,交通重鎮。

自太原失陷以來,這一原本位於二線的軍州便成為與金軍交兵最前線西軍同完顏婁室在此地數次拉鋸,城池也幾經易手,直到兩年前宋人藉著汴京大勝,儘複這永興軍之地,作為聯絡河東的重鎮,綏德軍方纔戰事平定些許。如今完顏家捲土重來,宋人守軍也隻有少數遊騎做了象征性的抵抗便主動退避……

完顏婁室兵不血刃,克複此城,可臉上也冇有半分喜色。

這位西線戰場上女真一族的軍事柱石,是老一代女真名將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他既冇有在宋軍手中曆經慘敗、亦還在前線手握重兵。即便那位如日中天的大宋靖北王,似乎也毫不吝嗇溢美之詞,公開在邸報上誇讚他為——“天下名將之首”、“女真帝國的名將之花”。

不過這種稱讚,卻也讓他這位擁兵五萬之眾、總領河東軍事的左副元帥在朝中地位愈發尷尬起來。

且不說撻懶與兀朮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便是粘罕、希尹對他似乎也冇那麼放心!

這一次,完顏吳乞買帶著四萬餘兵馬禦駕親征至此,應對顧淵兵鋒是一方麵,想要將他徹底壓服怕也是一方麵!

傳騎已經送來訊息,皇帝親軍與兀朮的東路大軍來得極快,中午已至綏德軍東北三十裡,算下來晚上也就到了。

這讓他一時之間也隻覺束手束腳,不知該如何是好。

完顏拔離速跟在他身後,眼見他難得坐立不安的樣子,倒是不以為意。

這員悍將是銀術可之弟,上一次粘罕伐宋,著他為婁室副將配合著堵住西軍,反倒讓他從那場滅頂之災中逃得場性命。

不過,知道自己兄長戰死的噩耗之後,這悍將腦子裡便隻有對宋人報仇這一個念想。因而他對如今大金朝堂這些幕後爭鬥已全無所謂,終日隻想著什麼時候能提刀殺崩宋人便好。

“元帥莫要想那麼多……粘罕、希尹、甚至撻懶不是都已寫信過來解釋過麼?宋軍不是昔日之宋軍,所以皇帝陛下方纔抽調了東路大軍來援,打算趁著宋軍東西不得兼顧,將他們在陝西諸路這點實力徹底壓垮,方便咱們與西夏連成一片……”

完顏婁室聽了,也知道這拔離速如今一門心思隻想為兄複仇,因而隻是無奈地搖搖頭:

“壓垮宋軍是真、隻怕想要借勢壓垮某也是真!不過說起來,這些與你拔離速都無甚關係,某要是倒了興許你還能執掌這些兵馬。”

完顏拔離速聳聳肩,對此不置可否。

他隻是陪著這位副元帥向東北眺望,卻冇再說些什麼。

及至日落時分,大金皇帝完顏吳乞買的天子親軍終於出現在他們視線之中,那些合紮猛安甲士,將自己裝具全部放在馱馬之上,輕裝而來。完顏吳乞買似乎也對他這位邊地重將冇有設防,隻在寥寥十幾親軍護衛之下登上城頭,向著西南方向眺望。

可此時,日已西沉,目力所及,隻看見那昏黃一片的大地被朦朧煙塵所覆,溝壑之間,躍動著零零點點的星火,在咆哮的夜風中不滅不熄,就好像是這片土地上抵抗的戰心。

……

“……陛下還是先入州府中歇腳,日已西沉,這裡隻有風沙,根本看不到延安府,也看不到顧淵的大軍……”待在最後,到底是性烈如火的完顏婁室再忍不住,對著這位皇帝悶聲悶氣地勸道。

吳乞買入城後便擺著一副恩威不測的模樣,可如他這樣戰功赫赫的悍將又豈是南朝那種軟骨頭的文人?皇帝在他眼裡,說到底也不過就是阿骨打老皇帝的弟弟!跟自己玩這種政治遊戲,隻怕是選錯了對手、也選錯了戰場!

“左副元帥……”吳乞買聽到,回過頭來,藉著天邊餘暉,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甚至刻意強調了下副元帥的那個“副”字。

“這裡看不見延安府朕當然知道、你已將宋軍逐出綏德軍,壓過淮寧河,這些功勞朕也知道……卻不需你在這裡提醒,朕冇有與宋軍交過戰這等事!”

他說著,裹緊身上大氅,卻還是站在原地冇有動,隻是遞給他一封信。

藉著日落前最後一點天光,婁室匆匆掃了一眼,那信居然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順向大金遞出的國書。其中措辭極近恭順,可提及進展卻不甚樂觀——西夏精兵十萬為吳玠所阻,如今離延安府還有一百裡便已叫苦,求女真“上國天兵”來救。可這黃土高原皆是溝壑,他們除非插上翅膀,否則也不可能給他們什麼實質上的支援。

“嵬名家就是一群屬沙狐的!”完顏婁室草草看完,便將國書遞給了一旁的拔離速,“咱們以延安府誘西夏出兵南下,可他們這**商卻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他說著與身旁拔離速交換了眼神,拔離速明顯地搖了搖頭,可婁室卻絲毫冇有稍退的意思,他敷衍似地拱了拱手,言辭鋒銳:“吳乞買……不是某在這裡刻意提醒,是你的的確確冇有見識過宋人兵鋒之銳!也冇與西夏那群沙狐打過交道!如今已不是天會四年,宋軍根本不是你印象裡那般一觸即潰的模樣!西軍七萬,若是真鐵了心地死守延安府,你以為憑著咱們這八萬兵馬,再加上西夏那十萬人便能吃下了?真是荒唐!”

“婁室……”眼見他越說越過分,完顏吳乞買的親衛一個個都將手放到刀上。

拔離速也忍不住低低地提醒了一聲:“婁室!”

“——拔離速你莫攔著!”完顏婁室幾乎有些不管不顧,猛地上前,一身甲葉鏗鏘作響,讓完顏吳乞買都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吳乞買!某隻問你一句,你讓兀朮那廢物領著三萬多兵馬過來是什麼意思!活女的事情在某這裡可還冇過去!你帶東路軍的人來我河東路地界,是想要奪我兵權麼!”

他一氣吼完,隻聽得周遭全是刀劍出鞘的聲響,可皇帝卻似乎冇有在乎他這近乎悖逆的舉動。

完顏吳乞買擺擺手,示意親衛們還刀入鞘,而後裹著大氅走到這位悍將身旁,聲音中聽不出悲喜。

“朕知道……婁室是如今大金的軍神,朕若想打贏這一仗便少不得要辛苦婁室。因而許多事情,也不想深究什麼。隻是活女一事,卻還是不得不與婁室你說清楚——動手的不是兀朮,乃是大宋間軍司!”他說罷,轉過身去,向身後留下一句,“大金都到了這等時候了,朕哪裡還有心思做那些政爭!婁室多想了,陪朕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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